午睡的时候他又不知不觉地哭了,醒来的时候只有枕头上濡湿的一小块。四周静静的,他想也许是梦中的哭泣是无声无息的,所以父亲才听不到吧。近来他总是记不住自己哭泣的理由。也许并不是因为过度思念母亲,甚至找不到任何一个由头,他只是觉得很累。
他打开薄荷糖的罐子,往嘴里放了一颗,又趴在手臂上闭上眼。他一直在想第一次见到陆谦那天的薄荷气息是哪里来的,但无论哪种薄荷糖总是比那一天的多了点甜味。
“笃笃笃”,林景言被敲门声吵醒了,他茫然地盯了一会门,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房门传来的声音。门口传来低低的咳嗽声,他突然有点紧张,是小叔叔吗?他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陆谦似乎是以为房门并不会打开正准备转身离去,听到开门声回头看了一眼。林景言捕捉到陆谦还未转换出来“对待小孩子”的真正那一面的表情,他突然更紧张了,此刻的小叔叔远比他之前看到过的那些时刻冷淡,仅仅一瞬的面无表情和眉眼低沉都让他意识到,原来陆谦是属于父亲那样的大人。
景言偷偷听过他和父亲的谈话,陆谦比他大十三岁,但是容貌却好像只是比他成熟一些的大哥哥。而此刻二十八岁的陆谦真正让他意识到,原来他是小叔叔了。
“叔叔好..”景言小声地开口。陆谦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你好景言,”林景言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这样的问候方式,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离周围人那么远了,“你在午睡吗?”“没有..已经起来了。”他看到陆谦微微笑了一下,视线里又出现第一次见面的那只手,干净温暖,但握手微微用力的时候又会有丝丝血管浮现出来。
“听你爸爸说你喜欢素描,给你买了套铅笔,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陆谦手里提着袋子,里面隐隐透出景言熟悉的绿色辉柏嘉的盒子。父亲虽然知道自己喜欢素描,但好像只是当做小孩子玩闹的平平无奇的爱好。景言自知并不是什么绘画天才,也从来没有跟家里提过要买这些所谓的“玩具”,只是偶尔会自己掏零花钱去买一盒。
“谢谢叔叔..”他的手心又出汗了。不知道为什么平常体温略低的他面对陆谦总是多了点热度,他不敢碰到陆谦的手,双手接过袋子,低头小声地道谢。楼下传来爸爸打电话的声音,“陆谦,”紧接着又传来父亲招呼小叔叔的声音,陆谦回头看了一眼客厅,对林景言说“没事,你去忙吧。”转身下了楼梯。
景言抱着袋子站在门口看着陆谦走了下去,又呆呆站了一会,转身进了房间。去忙吧,景言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忙的,关门的瞬间他瞥了眼穿衣镜。镜子里自己的脸还带着刚睡醒的印痕,和一丝不知名的红。
晚餐景言吃了钟点工做的番茄牛肉面,爸爸送走小叔叔没多久就出门了,和他说学校有急事要出差,大概明天就能回来。景言乖乖吃完饭,钟点工也急匆匆地收拾好走了,走之前告诉他记得晚上关好房门,可能会下大雨。
他听了有点开心,下雨了,楼下的花会不会长得更好一点?也许明天他能去种一点薄荷吗?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终于开始落雨,景言伸出手到窗外碰了碰雨水,不是很大。他希望雨能下得更大一点,这样明天大概能没这么闷热吧?林景言一边吃冰淇淋一边想,他希望爸爸回来的时候天气凉快一些。
空调温度开得适中,景言却有点睡不好。他已经习惯一个人在家入夜,也许是雨真的下得越来越大反而太吵了吧。雨点也不似晚上那样淅淅沥沥,开始撞到窗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说不定半夜要打雷呢,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睡着了,又好像醒着,有种叮叮的声音忽远忽近。他被惊醒了睁开眼睛,不是预想中的雷电声,是楼下的门铃。
爸爸回来了吗?林景言光着脚跑下去开反锁的门。门外站着一大半身子都被淋湿了的陆谦。
景言张了张嘴,好像忘记要礼貌打招呼这件事,他迷惑于为什么小叔叔会出现在他家门前。陆谦平时打理好的头发被弄散弄乱了,眼神里有让景言理解不了但又莫名恐惧的阴影。
“景言,你爸爸出事了,你得马上跟我走一趟。”
打雷了,但是雨却好像停了。
第3章
“啪”,陆谦站在医院门口点燃一支烟。凌晨三点,林景言在车上睡着了。他盯着车的尾灯,回想着刚过去的几个小时。接到医院电话那一刻他体会到失去挚友的痛。林远森是他的前辈老师,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朋友。
上大学时他不顾父亲想让他读艺术继承美术事业的意愿选择了法律,其实只是带着年轻人的叛逆不想听话而已。将来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他一概没想过。他很聪明,但他并不想把力气多花在任何一个他不感兴趣的事情上。
直到遇到林远森,那个面对他这样外表嚣张但内心消极的年轻人依然能坐下来聆听,态度宽和的前辈,陆谦才算真正开始在意自己所做的事情。尽管后来林远森聊天时也承认,当时不过是看中陆谦的才气和聪明想培养一个好苗子,对于孩子,林远森一向是没有太多耐心的。
就算这样,陆谦依然很感谢他。感谢这个在自己独立初入社会就施以援手带他走上正轨的男人。在得知老师的妻子去世后他主动上门拜访,希望至少能起到一点点排忧解难的作用。二十五岁后他的嚣张转化成深沉,对人世的冷漠转化成城府,能让他感谢的人并不多。
陆谦把烟在垃圾桶上熄灭,拉开车门,小孩在后座睡着,好像因为刚才的哭泣还有些呼吸不畅。来的路上没有下雨,雷电也渐渐停了,陆谦能感觉到他在后面压抑不住地啜泣,直到走进医院病房时声嘶力竭地哭喊。
这个孩子并没有给他留下多深的印象,总是低着头,打个招呼就匆匆跑掉,陆谦想起下午看到他眼睛上哭过的痕迹,那时他是有些可怜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的。
但现在,他又要在林景言醒来之后让他面对失去父亲的事实。小孩从医院出来那一刻就懵懵的,陆谦也在沉默,但他能感觉到景言除了沉默之外透露出的无助和绝望。
陆谦坐进驾驶座,想起景言给他开门那一刻光着的脚,地板很冷,他看了一眼还在睡觉的小孩子,拿起外套给他盖上,转身开车。
陆谦拉开车后座,林景言歪歪地靠在椅背上还没有醒来的意思。他顿了一下,弯腰伸手把他抱了出来。小孩子很轻,远达不到在这个年纪应有的体重,脚上胡乱穿着一双不合脚的拖鞋,陆谦把他抱出来的时候掉了一只,露出细细的脚踝。
凌晨的风吹过,景言似乎瑟缩了一下,柔软细长的头发搭在陆谦胳膊上,像某种小动物的触感一样。
陆谦轻轻把他放在床上盖上被子,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天亮了。他不打算再睡,靠在景言平时坐着的椅背上,望着窗台思考着一会该说的话。他抽出烟盒,床上的小人咳嗽了一声,他又放下了。
七点多的时候,林景言醒了,他似乎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消耗了太多的体力让他动弹不得。他还在自己家,那也就是说昨晚的一切真的是个梦吧?是因为去了墓园所以又梦到了医院吗?
他疲倦地转了转眼睛,看到了一直望着他的陆谦。林景言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他很惊慌,惊慌的末端则是感到冷。小叔叔在这,那意味着——
“要喝点水吗”,陆谦端着水杯走过来,林景言盯着他一动不动,仿佛四肢都忘了如何运作。陆谦拿了会儿水杯,随手放在了桌子上。“景言,我很抱歉。你爸爸昨天晚上在去机场的路上出车祸去世了。”他最后还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说了出来。
该怎么说呢?陆谦想,无论怎么说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感觉得出眼前的孩子并不是承受得住悲伤的人,更何况一年之内两个最亲的家人离世。但他并不想费心做过多婉转的描述,尤其是这个场景昨晚已经在林景言面前亲眼发生。
景言听他说完仿佛找回了行动能力,他曲起了腿,把头埋进了膝盖和手臂围成的窝里。他很冷,手臂并不足以抵挡外面的冷,他知道避无可避,任何已经发生的事都无法被阻止,但此刻他只能祈求自己身体所给予的这一点点温度。
陆谦看着他在隐忍地哭泣,微光下颤动起伏的瘦弱的脊背,听着他发出对于小孩来说过于粗粝的喘气与哭咽声。他知道也许自己离开这个房间林景言能得到更大的纾解。
但他坐了下来,第一次没有经过小孩子允许就摸了摸他的头,“我知道你很难受,我和你爸爸是好朋友,我也很难过,”掌心下埋着头的景言没有动,“你把班主任手机号给我,我去给你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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