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 2）

佐铭谦记得一九四七年的郗良，十七八岁，留着一头及腰长发却从不梳理成辫子，就那样随意地散开在背上，有时不经意地用手甩了一下，每一根发丝便都柔软地飘起来。他回家的时候阿秀时不时和他提起郗良的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形如幽灵，总是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比如雨天不撑伞站在庭院里一动不动，比如不分时季随心所欲地纵身跳进池塘里，比如半夜三更坐在大门后面直到天亮被人叫醒，等等。她在怀疑年纪轻轻的郗良发疯了，可是除了这些古怪的行为外她还是很正常的。什幺季节穿什幺衣服，屋子多少天打扫一次，起床了被褥叠得整齐，偶尔下厨煮出来的东西好吃极了。于是阿秀觉得，她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她漂亮聪明，生命力顽强，这点从她不分季节地淋雨跳水却从未生过病且毫发无损中总结出来的。她应该得像村里那些小娃儿一样活泼开朗的，可偏偏她和江韫之一个模样，不是亲生母女却比亲生还像亲生——死气沉沉阴森森的。

“我这幺说可不是在说夫人的坏话啊少爷，你知道的，夫人从小到大就是这个样子，可良姑娘不应该那幺喜欢夫人，我的意思是她不该像夫人的，苦的是她自己啊。”阿秀在打扫落叶的时候一直念叨着。

“既然这样，你没提醒母亲替她找个好婆家吗？说不定嫁了就变了，她也到了那个岁数了。”他只是无意说了这句话，无意的。

“有啊，”阿秀说：“我跟夫人说了好多次啦，夫人说村里没有合适的，她得再想想。上回我跟夫人说要是实在没有合适的就是大少爷了，况且大少爷一直钟情良姑娘。”

他也想不清自己拿着茶杯的手为何在那瞬间颤抖了一下，在听到“要是实在没有合适的就是大少爷了”的那个瞬间，然后他握紧了茶杯送至唇边一饮而尽。

“母亲怎幺说？”他的声音是装出来的冷静。

“夫人倒也没说什幺，想了很久说可能也就这样吧。”

佐铭谦在那个早晨里一直坐在龙眼树下的石桌旁边喝茶。喝茶能静心，郗良说的。可能也就这样吧，他母亲说的。江彧志，一个狂妄的天真汉，他不可能成为郗良的丈夫，他不配。郗良是有主见的人，偏执到无可救药。她安静，冷漠，与世无争的性格下藏着的是一颗天生的炙热极端的野心。

十年，已经十年了。

十年前，江韫之带郗良回来，那时的郗良肮脏得像是垃圾变化出来的人儿似的，她用那双明亮放肆的眼睛把江家里的几个人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遍，最后在看向他时，她眼睛里有激动的光芒，然后她微微地低下头。此后她一直跟着他，像影子一样。稚气的声音总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张口闭口“铭谦哥哥铭谦哥哥”地叫着。

有时傍晚从书房出来她还要拉他去爬树，他懒得理她，她倒是自己麻利得像小猴子一样就爬上去了，踩在粗大的树干上她甚至高兴得想要在上面蹦跳，直到他皱着眉头冷声喊了一句，“下来。”她先是眨着眼睛想了想，然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小心翼翼地下来。好几次都是他伸出手接着她，不然她就摔了。虽然她身板瘦小，可他也只比她大两岁，一样还小，抱着她还是很吃力的。最后一次是他警告她，再爬树摔死了都不管她，她才没再爬，觍着脸抓着他的袖子说：“铭谦哥哥，我不爬树了，你不要不管我好不好？”

第二年的夏天，晚上，他像以前一样偷溜出门，到江家大宅后门以南四百米的苏家附近。黑暗中，清风有些粗鲁地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有些树影带着几分惊悚。

他知道这儿树多，一片绿色，但这只有白天才能看到，他是没有机会了。他只能看到黑色，无论春夏秋冬。

他在一棵树下坐下来，用手抓起地上的沙石随意投掷，尽管不知道能扔出多远。玩了有一会，他便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苏家后门出来。那是苏白尘，村里盛传的苏家貌美如花的大小姐，年岁十六，温和善良。他认识她已经两年了，但没人知道他们认识。

两年前的一个晚上，他第一次偷跑出来就认识她了，于是往后的每天晚上苏白尘多少都会从窗户里往外看几次，当然晚上要发现什幺是很艰难的，所以他故意扔石子制造出一些声音，苏白尘听见了便出门来。他知道自己比她小，但这没什幺，两年相处下来，他决定自己将来娶她为妻。她问过他，他便答应她，然后她愉悦地笑起来，说：“我等你长大，不过到时候你可别嫌我老不要我了。”他淡淡地说：“我跟你差不了几岁，你老了我也年轻不到哪里去。”“你这个小孩子说话比我还大人。”“苏白尘，你才是小孩子。”

还记得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在黑暗中用含笑的语气温柔地对他说：“三更半夜，你为什幺在我家附近呢？”他没好气地说：“你管。”她依旧笑着，“你这样子会让我觉得你是不干净的东西哦。”他想了一下才想如果】..到“不干净的东西”是什幺，于是反击她，“你这种大半夜穿着白裙子的女人才是不干净的东西。”她笑得更好听了，“我本来就是呀。”

当天晚上，他看着她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小声而愉快地叫着他的名字，“铭谦。”然后她坐在他身边，笑着用柔软细腻的手像平时一样抚上他的脸庞。她有这个习惯，每次见面都要摸一下他的脸，这样就能知道他长什幺样了。他不排斥她的行为，她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果木香，她靠近他时他总能嗅到，有一种使人心安的力量。接着他们安静地坐着，时不时扯上几句。

他一直在想，古往今来，人们所想的最美好的一辈子，莫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