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的陆教授不仅是位史学教授,还是位专门研究三国的教授。一路上,孙权听他讲三国时期的各种轶事、古墓、文物文献……他没有刻意去问教授“您觉得东吴的社稷之臣陆逊怎么样”或者“您觉得吴主孙权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静静地聆听着。他说什么,自己便听什么。有时候会提到孙权陆逊,有时不会。即便提起,措辞也十分端庄客观,并无任何特殊异样。
这些或真实或有待考证的事情从陆逊转世的口中娓娓道来,他忽然升起一种酸涩的荒谬感。
我听你讲述千年前我们的故事,隐去了所有曾经温暖的细节后,它们如此冷漠。
他开始恍惚地想——原本他没打算去关心了解这些——陆逊今生的前七十年又是怎么过来的?从诞生之时的第一声啼哭开始,年幼的时候应该是个聪慧过人、饱受称赞的小孩吧?之后学业有成、娶妻生子,年老后因为子女繁忙和自身身体状况问题被安置在了疗养院……他发现自己无法想象出更多细节,因为不了解。
不了解没有自己、或者说不再围着自己转的陆逊的人生,会是什么模样。
药店柜台前,陆教授从导购医师手里接过两盒感冒药,示意孙权伸出手,然后郑重地往他手心里一压。孙权哭笑不得,总感觉老人家是在给他传国玉玺似的。
“谢谢您。”孙权长呼出一口气,拿着药盒翻面看了两眼,“还特意到药店来一趟……我吃了这个药,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没什么,也是我自己想拜托你带我出来走一走。”陆教授把为了看清药名而戴上的老花镜给取下,眼眶没有任何遮挡物时,又重新恢复了孙权更为熟悉的那个温润样子,颇为感慨地笑道,“你啊……总给我一种很需要人关心的感觉。”
孙权身子僵了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一时间竟忘了刻意用敬语。
“是啊,就是没来由地觉得,‘不靠近不行,不过问不行’呢。”教授倒似没有察觉孙权的异常,兀自说,“总觉得……你应该是个会让家人放不下的年轻人。如果可以代替你的家人关心一下你,我也会有所满足、有成就感的。”
孙权以看药盒背面的说明书为由,长久地沉默了,脑海里轰然一片。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如陆逊所说,是个让家人放不下的人。自小出生于以军旅见称的家庭,十岁时名震江东的父亲撒手人寰,十九岁时锐不可当的长兄猝然长逝,他的家人都离开得很早,并没有“放不下他”的机会。相反,他一生都在挣扎中试图努力放下他们——某一个把酒独酌的瞬间,想放下对他们的思念,想放下他们不打声招呼便托付给自己的江南六郡的重担,想索性放下他们昔日的荣光,不再去追逐,不再去想方设法地去证明自己不输于父兄,不辜负众望。
可一杯尽了,醉意过了,他还是奋然起身,拔剑一斩斫去书案,目光坚定地宣布:“诸将吏敢复有言当迎操者,与此案同!”
江山、权势和帝业才应是男人一生所求,“关心”二字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不需要也不应有情感道德上的对错,只需要政治上的稳赢——这是帝王的权利,也是帝王的枷锁。正如位高权重本身是对一个人的加冕,也是对一个人的摧折。
可是忍受千年孤寂之后,当他褪下龙袍,褪尽硝烟,也变成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人时,才发现这东西竟奢侈到令人落泪。
孙权注视着说明书的双眼轻眨一下,发觉一滴水落到了包装盒的表面。
“……?”
他愣是把自己给惊了一跳,面露错愕,似乎不太敢相信那滴滚烫的水来自于自己的眼眶。注意到导购医师好像正在悄悄打量着自己时,他赶忙揉了揉眼睛抬头:“啊……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味道比较好的眼药水……呸,效果比较好的眼药水推荐?”
“年轻人手机玩多了就是容易用眼疲劳。”轮椅上的陆教授抓住机会语重心长地教育起这个无业游民来,“少玩手机多看书啊!唉。”
孙权:“……”
好在陆逊这个年纪眼神不好没有注意到自己哭了,否则岂不是丢人丢到下辈子去。
拿上感冒药和意外加购的眼药水,孙权推着陆逊的轮椅走出店门。这时,不远处传来两声车门被甩上的声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个中年男子一前一后地跑过来,停在了轮椅前:“父亲!你怎么离开了疗养院?——这个人怎么又在这!”
扶着轮椅的孙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他敏锐地发觉这两人虽然仅仅扫了自己一眼,个中的敌意却是当量十足。
其中有个男人想要从孙权手里抢过轮椅,却被孙权抬手挡开。对方惊诧地怒目而视,孙权只淡淡扫了他一眼,那人便本能似的后退了一小步——虽已沉淀了千年,也有意让自己融入黎民百姓间,甚至不惜天天开着辆奇瑞QQ到处插科打诨、游手好闲,但不知打过多少场战役、曾经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君主的认真一瞥,还是一眼下来就能把人瞪出“你号没了”的效果——毕竟那可是曾经一个眼神就能让百万吴兵冲锋陷阵厮杀的吴主,那其中蕴藏着的日天日地的霸道气息,岂是一般庶民能够承受的?
“是那位小护士告诉你们我在这里的吧?”陆老淡淡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儿子,儒雅温和的气质里莫名带上了一丝冷淡,“我来给这位年轻人买点感冒药,你们有什么事?”
“爸,那疗养院里什么药没有,何必跑这么多路到这里来买?”其中那个看上去年长一些、已经谢顶到无顶可谢的大儿子走到轮椅前,偷偷瞧了孙权一眼,“还是跟个外人一起!”
“是啊爸爸,这年头另有所图的人可多了,这小子......”另外一个头发与头皮在三八线上斗得难解难分的半秃莫约是小儿子,也义愤填膺地敌视着孙权,似乎想把之前被孙权一眼扫退时所丢的面子给瞪回去,“听说他三番五次来打扰您休息,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无赖,谁知道他图的是什么?”
孙权倒是完全没把两人的话当回事,还吹了个很符合“无赖”二字的口哨——一千八百年前的吴主内心其实也是个骚人,只是苦于位高权重不好表露,而今终于无所顾忌,当然要好好逗一逗这些现代的毛头小子。他只是庆幸陆家的秃头基因隔代遗传得挺刁钻,陆教授自己一头浓密银发,穿个西装胸口插朵玫瑰还能去酒会上泡小姑娘——当然陆教授自己肯定没有这样的想法——两个儿子的发量却一个比一个惨烈。
“放肆!毫无礼节,我就是这么教育你们的?”陆教授的语气骤然严肃起来,明显听得出愠怒之意,似乎为自己的教育失败痛心不已。
孙权心想伯言你还是太温柔,你是不知道我爹小时候是怎么教育我们的。好家伙,啧啧啧,那马鞭挥得嗖嗖的,连我大哥都不堪回首。
后来转念一想要是陆逊没转世的话说不定还真知道,毕竟他们之前也是确实有过一段无话不谈的时光的,有段时间甚至连国与国之间的社交辞令都一定要先给陆逊过目一番,保不齐自己一个嘴漏就说给过他听。
“抱歉爸,但......”大儿子有些急切道,“您总不能用跟自己儿子相处的时间,去陪外人吧!我们也是分外想念......”
“是因为你们的日程表上只留了这一上午给我,如果不用这段时间到我这里来露个面,就会浪费掉这个机会吧?”陆教授冷笑,“你们不用想了,我不需要这种打卡式的‘关心’。所有的遗产我都会捐赠出去,年轻人凡事还是要靠自己。挣钱也是,修身也是。陆仲,还有你陆谋,偏偏你二人根本不懂得何为修身!”
两个中年男子被骂得面红耳赤,不约而同低下了头。旁听的孙权眼睛微微睁大——不是等会儿,这俩货叫啥?你给起的什么名??
明明之前在讲三国史的时候,陆教授并没有表现出对吴国或者是吴国某个人的特别关注,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就像是一群追星的小姑娘中总有一个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一见自己的爱豆就疯狂嚎叫,而是非要强装淡定地说“我只是有点欣赏他”,平日里在他人面前也隐藏得很完美,仿佛对那个人一视同仁,与团里的其他成员并无区别对待......但其实把对方在心里放得很深,生活中遇到重要的事件总会第一时间想到他。
虽然这类比有点奇葩,但孙权的心脏微微撼动,既然会给自己儿子取这样的名,起码说明这一世的陆逊对孙仲谋这个人的情感......不至于讨厌吧?
他稍微冷静了一下,眼珠转到那边停着的两辆车上——明明是亲兄弟,却非要各自开一辆车过来。噢,他懂了。
兄弟阋墙,争夺财产,又一出“二宫之争”的戏码——只不过这一世发生在教授陆逊身上,孙权是旁观的被波及者。
造化弄人。
眼前两个中年男人明明在对他这个外人同仇敌忾、却还要对抢白自己的兄弟分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让孙权看了觉得十分好笑、无聊且厌恶。吴主自觉千年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强烈的憎恶和心悸之情了,强烈到仿佛他还活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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