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帆到底是把肖男带了上来,只是工作电话响个不停,眼下没工夫应付,杜君棠干脆把手机扔给了江帆,让江帆先处理着。
肖男和杜君棠碰面,杜君棠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已经和他们说了,明确表态的不多,应该是没什么异议。”
肖男顿了顿,显然知道杜君棠指的是什么,他神态里透露着不赞同,“你真打算停药?”
杜君棠的口吻理所当然,“为什么不停?”
肖男难得有和他着急上火的时候,他抬手握住杜君棠肩头,“明明已经到最后阶段了……你停药不就告诉大家你心虚吗?”肖男在专业上太自信,可他又知道杜君棠毕竟不是他,此时也竭力去理解杜君棠的难处,他试图换个说法,“再说,这怎么好说停就停?并不是每一个入组的病人都愿意在这个时候退出。他们为什么扛着可能存在的副作用也要来提供数据?这可能是他们最后唯一的希望了。”
“也可能已经不是了。”杜君棠嗓音低沉,他语气中多少藏了些悲悯和无奈,却抬起头直直看进肖男眼里,那眼神又很平静,以证明自己并没有带上过多的负面情绪说负气话,他只是在陈述,“事态不能再继续扩大了,潜在的恐惧更加不行。至于不想出组的病人,我会单独再为他们想办法。”
肖男似乎没料到杜君棠会有这样一番话,他的手搭在杜君棠肩膀上,愣愣地不知道动。杜君棠伸手拍了拍自己肩上那只手,心知肖男是好意,也知道自己质疑药,多少也有些质疑那人的意思。
“这些话我也懒得和医院那群人说,”杜君棠拿出正经八百的口吻,沉吟片刻道,“肖男,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我需要先让不可控的范围再缩小一点。”
“说白了,我只是个商人,不是什么医者。但如果,你知道吗,如果这事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因为我,这钱我宁可不赚了。这是底线。”
丛阳过来引他们去病房的时候,江帆心里腾地升起许多踌躇。丛阳要带他们去看那个小姑娘的妈。他眼前闪过混乱的画面,挣扎地看那间病房的门被推开。
病房里的味道比走廊里还要不好闻。江帆一眼看见那个五官和女孩有七分像的女人,她侧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仪器,歪着半边身子,对着垃圾桶一颤一颤的,似乎在咯血。半晌后,缓缓抬起脑袋,抿唇,两只眼瞪直了,大概在等缓过劲儿。
在她身后,还躺着两位病友,他们精神恹恹,电视里放着漫长的广告,没有人看。这儿太压抑了,不由让江帆产生错觉,仿佛眼睛能捕捉到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颜色。
这位母亲的情绪比他们想象中要稳定得多,或许也有丛阳事先过来沟通过的功劳。她见人进来,扯了两张餐巾纸,以手掩面清理自己唇边的秽物,又赶忙拉起被子,遮挡自己布满烂疮的脚,忧郁的眉眼中有些微歉意。她的头发短而稀少,脸色不好,可仍能从清秀的五官和得体的谈吐中品出几分书卷气。说话时,女人偶尔以手比划,江帆看见挥舞在空气中那截瘦弱的腕子,上面透着青紫色的血管,他想起那个声嘶力竭的小姑娘,忽然觉得生活中满是酸楚。
他太清楚了,比任何人都清楚,感慨命运不公是最没用的,因为一切发生过的,都不会在某日梦醒后重新来过。
可是如果坚持下去呢。
顺着光走,或是等光来,坚持下去,盼来转机的可能又有多大?
病魔没有使这名曾经的女教师昏沉,她聪颖平静,讲话时条理清晰,只是虚弱的身体使她吐字缓慢,即便如此,比起预期,杜君棠等人与她的沟通效率也已提高了不少。可谈起女儿时,她的脸上又只剩下愧疚。
女孩儿叫秋颂。母亲用轻轻柔柔的嗓音,充满疼惜的嗓音说,秋颂从不会这么暴躁,秋颂这几日天天和她讲自己的噩梦,没有画面,秋颂只梦见,一片漆黑里,一次又一次,困难的呼吸被关在呼吸罩里的声音,她害怕。秋颂每次和她讲,都要发抖。可她们娘俩谁也不敢哭,怕害得对方也哭出来。
肖男在旁边无措地站着。他终于也体会了杜君棠的难。他听这位姓张的女老师说,自己现在太邋遢了,不得体,都不敢让学生来看望,但学生每次发的信息她都截图存下来,看许多次,她觉得教书育人挺有意思。肖男听得心肝颤,他想起自己家那个。
走出研究室的肖教授,一颗心忽然变得极柔软。
他想安慰人,千想万想,也只是确定了自己社交能力、沟通水平确实一般,只好以自己的能力作保,“张老师,只要相信我……我的意思是,这药绝对没问题,它是治病的。如果你前期有任何严重的药物不良反应,我们的医护人员都会及时提醒你出组——但是如果没有,它就是在起作用。我以我现在在生物学上的全部研究成果起誓。我大半辈子都给它了。我不会害任何人,更不会害自己。”
第53章
医院的事儿处理不完,停药的决定最终还是通过了,江帆和杜君棠送走了肖男,又回到了狭窄的临时办公室。
平素里机制就没捋顺过,到了紧要关头,个个手忙脚乱。单位里没专设公关部,上级主管部门就派了一帮宣传的人商量对策。几个高层联系了杜远衡,看那样,似乎有聘请公关公司的意思,反正杜家也不差钱。不过,这些想法基本没有和杜君棠交换过意见。
事实上,真正和杜君棠保持沟通的高层并不多,他们有意无意地避着他,或许是因为杜远衡还没有放话,没个准信儿,他们也不知如何对待这个捅了娄子的、半算半不算的杜家人。
这份冷落的安静反倒更让人觉得诡异。
杜君棠的工作手机没停过,催命一般地叫,打过来问什么的都有。江帆顶了助理的活,帮他筛选。杜君棠在逼仄的空间里,捏着纸杯,烟瘾犯了。
江帆默不作声地走到门外,给他放风。他猜想杜君棠正需要独处的空间。
老医院的装修很显旧了,不像那些新盖起的楼,修得宽敞漂亮。江帆倚在门边,暗暗地生出和从前某刻极类似的疑问,烟有没有那么好抽。他不是没有抽过,只是到现在,他也没有染上过瘾。
江帆静静地站在那里,脑子里想的是,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杜君棠的舌尖舔过烟的滤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也愿意抽,能够短暂地缓解焦躁也好。生活太苦了。
他抬起眼,墙皮、门上的铁皮偶有一处剥落,显得眼中的一切都很破败。这里的色调又冷又令人不安。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穿越时间的悲悯感。
他不知道这里来过多少人,又离开了多少人,他们来了又走,或许再也不会来。
墙边,安全通道的指示灯闪着绿光,酒精味儿途径而过的是一扇扇紧闭的门,安静的楼道里,抬眼就能看到高悬的电子显示屏上扎眼的红,显示时间18:52。楼道尽头蹲着一个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的妇女。
江帆难过地想,这里好冷。
他为杜君棠挂掉了两个假意关心的同行的电话。身后那扇门里传来动静,熟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江帆走进去,杜君棠正在灭烟头,这儿没有烟灰缸,杜君棠把那点红光拧灭在脚边的瓷砖地上,末了还用鞋跟踩了下,瞧着很不修边幅。江帆好久没见过这么痞气的杜君棠,那人拉松了领带,连衬衫领口都开了两粒扣子,浑身上下透着股诡异的性感。
杜君棠抬头,一双眼睛就去找江帆。
江帆看到了,一眼看到了。身体有一刹僵硬,很清晰的反应迟钝,他的大脑后知后觉地向他汇报那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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