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里总有一种难以消散的血腥味,萧然陷在深黑的兽毯上,苍白的皮肉血色全无,他自毒发倒下就没有再清醒过,体内肆虐的毒药正在逐步侵蚀着他的经脉脏器,他就这样一点点吐净体内所有的血液,直至灯枯油尽的那一刻。
陈九是伊尔特抓回来的,在凌睿冲向北原军阵的那一刻,南朝军中唯有陈九一人没有护主,而且是往相反的方向逃得,伊尔特是草原上最优秀的猎手,他下意识拉弦射出一箭,正中陈九的膝窝。
陈九先前就已被废了双手,形同半残,伊尔特擒他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休戈单独空了一座营帐出来让安格沁去审,陈九出人意料的没有寻死,他一没服毒二没咬舌,只是半死不活的倚着刑架笑得异常扭曲。
安格沁毕竟只是个不满弱冠的少年,他几乎生生扒掉陈九一层皮也没撬开他的嘴,最终还是海力斯将萧然托付给其他的军医半日,自己亲自背着药箱进了营帐。
安格沁本想在旁帮他一把,但只跟海力斯一同待了半刻便闷头冲出营帐找了块空地吐了个昏天暗地,自那之后一连数月他都一直绕着海力斯走。
无人知道海力斯是怎么让陈九开口的,安格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对那日发生的事情讳莫如深,旁人只知道一个时辰之后海力斯从关押陈九的营帐里走出,一双手浸透血污,两个深灰色的袖口也是全无本色。
海力斯撬开了陈九的嘴,凌睿怀里那枚解药是陈九掉的包,他并无什么交易的意思,解药已被他焚烧毁去,他的目的简单至极,只是要看着萧然死。
凌睿还待在北原军中,他仍是那身破败脏乱的龙袍,他进不了萧然所在的主帐,只能整日浑浑噩噩的守在门口。
海力斯从陈九口中问出了一个名字,他蹲去凌睿身前用汉话问他谁是梁七,凌睿茫然又困惑的想了很长一会才不太肯定的告诉他梁七也是景王府中的影卫,只是早就死了。
凌睿的确是连梁七是谁都记不得了,有太多人为他而死,光是与萧然同批的影卫就有十四个,再加之王府里的侍卫亲兵,他不可能记住每一个人。
凌睿只能模糊的想起梁七大概是前几年死的,他依稀记得萧然那时受了伤然后还低落了几日,他忙着将刺杀这桩罪名栽去自己的兄弟头上所以并没有留心细问。
后来管事跟他提起萧然预支了一个月的饷银去城外的南山上立了一座坟,凌睿从不把下属的命当回事,只是事关萧然,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否则以他的心性,梁七就算被人扔去乱葬岗里尸骨无存,也与他毫无关联。
他更不知道梁七与陈九还有什么瓜葛,他府里那十四个影卫,除萧然之外他都不甚了解,他只知道谁对什么样的事务趁手,他也只需要知道这些,因为其余的事情皆有管事和旁人全权负责。
陈九的积怨凌睿一无所知,海力斯见状也不与他纠缠别的浪费时间,只问他派出去的人有没有回信,凌睿跌坐在帐外的泥地上,缓慢而颓唐的摇了摇头。
皇城里应当还是有备用的解药的,可自他继位后诸事忙乱,一直没有仔细清点过暗室里的东西,所以一时也无法确保能否找到,他先辈留下来的配方倒是还在,可其中的几味药材皆以绝迹,他委派两路人手分头去找,无论是现成的解药还是药材,只求在萧然彻底毒发之前得到转机。
休戈没有离开萧然半步,他罕见的冷静了下来,没有再次扯着凌睿的领子将他打残,也没有将垂死的陈九拖出来大卸八块,他就整日安安静静的坐在萧然身边陪着,萧然如果咳血了他便用帕子去擦,如果是四肢痉挛抽动他便小心翼翼的按着。
休戈也愈发吝啬言语,几日下来他几乎不再开口说话,休戈越来越像个只会机械性行动的木偶,他的背一直挺得很直,像是在倔强又执拗的担着萧然的命数。
只有在萧然喑哑得痛呼出声的时候休戈才会如梦初醒似的有那么一点松动的迹象,他会俯身下去虚虚的环住萧然的身子,一如既往的柔声哄他不要怕。
军中的事务由安格沁和伊尔特轮流担着,休戈这样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有关萧然的一切皆有海力斯来管,休戈能做的只是竭力控制情绪,不给他们添乱。
凌睿凭着记忆交代了几种主要的毒素来源,海力斯尽可能的捉摸着医理尝试配药,凌睿也命人带着他军里的御医过来,海力斯毕竟是北原人,他对南朝的医术确有钻研,可到底造诣不够,很多事情都需协作商议。
他其实不信南朝人,更不能那萧然的命做赌注,但凡进萧然口的汤药他都提前暗自试过,他一直将休戈视作自己的亲弟弟,事到如今既然到了他该担起这份责任的时候,他绝不会推脱。
海力斯甚至动了换血的念头,休戈是北原的未来,萧然是休戈的命门,他甘愿拿自己的命去换回萧然的,很多年前是他们这一辈人不够骁勇出色,才让休戈不得不一人担起举国重任,海力斯一直固执的认为休戈与萧然之所以错过了那十年,他们这一代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对不起何淼淼了,他可能无法与那个等着他回到故里成婚的姑娘重逢,这一切都是他偷偷下定的决心,他本就与何淼淼差了不少年岁,倘若因此早走一步,也算是提前绝了她数十年后再伤心悲痛的机会。
海力斯素日里再内敛文弱也注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北原男人,他骨子里有堪比休戈的硬气和坚决,他一旦决定便开始着手准备,大量的草药和器具被人找来送往主帐旁边的小营帐,海力斯的神情愈发平静和缓,一时间所有人还以为他已经找到了可行的办法。
萧然在第七日的时候醒了一会,被延缓的毒素终究是快要侵入他的心脉,他仰躺在兽毯里,苍白的面颊隐约有了点血色,一双眸子也难得的亮了许多,那层雾蒙蒙的病气不知为何消散了大半。
他费力的牵住了休戈的指尖,细长的手指冰凉刺骨,他的体温已经很低了,致命的毒素反复侵蚀着他的血脉经络,尤其是关节这种耗损之极的地方,本就伤痕累累的骨骼经脉早就浮现出了不详的青黑。
休戈仔细用袖口盖住萧然的手腕,他替萧然换了一身滚着白毛的衣裳,领口和袖口都缀着雪白雪白的狐毛,柔软纤长的绒毛遮去了萧然尖溜溜的下巴,他尽可能维持好面上的平和才俯身下去往萧然的眉心间落下了一个吻。
萧然偏头冲着他弯眸笑开,狡黠又明亮的眸光衬得他活脱脱像个成精的雪狐狸,他精神好得不像话,已经无法愈合的箭伤并没有牵制他起身的动作,萧然自己歪着身子晃晃悠悠的爬起来,还能迎着休戈冲他敞开的手臂,一头拱进了熟悉之极的温暖怀抱。
“我都想起来了——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我都想起来了,你那会没有这么高……比我还矮一截的……”
萧然说话的声音不大,他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力气,总要节省一些慢慢来说,他环着休戈的腰侧将头努力埋进他的肩窝,在床边枯坐数日的男人身上不可避免的有些味道,他被熏得稍稍皱了皱鼻子,眼眶也零星有了点泛红的迹象。
“是,我那会没你高,回原上之后喝了很久的牛奶,我每天都喝,每天都想着赶紧长高了去找你,后来,后来还气得那些牛犊见着我就撵。”
休戈吻上怀中人的鬓角轻声开口,他每个字都说得格外小心,生怕声音稍大一点就会把萧然震得散架,他搂着青年瘦削不堪的腰肢,掌心轻轻扶着瘦到硌手的脊背,他知道萧然就快撑不住了。
已经被侵蚀殆尽的肢体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休戈无比谨慎的抱着他的爱人,欢喜悲苦于他而言毫无意义,他看着他逐渐失去所有的生气,看着他面若死灰奄奄一息的躺在眼前。
他亲眼见证被自己视作性命的爱人是怎样一步步离他而去的,休戈已经什么都感知不到了,他拥着此刻还一息尚存的萧然,仿佛时间可以这样凝滞于此。
萧然很买账的轻笑出声,单薄的身躯在他怀中笑得发抖,萧然笑够了又贴着他的颈子轻轻蹭了蹭,像个软乎乎的幼兽赖在着撒娇一样。
萧然笑起来总是很好看的,休戈扶着他的腰身再次往他唇边落下一吻,一触即分的动作同往日一样甜腻温馨。
“还有——我还记得很多,你说草原很大,你会教我骑马,有兔子,猎鹰…其格……你还会带我,去…去狄安,有玛仁糖,奶酒,羊腿……昭远有雪山和祭祀……你说你会去抢绣球,这样就能……就能……”
萧然语速很慢,他倚在休戈肩头恍惚的说着他们少年时的约定,这都是他们初遇那年休戈曾许诺给他的,在十六岁的休戈眼中,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可能就是北原最好玩最有趣的事情,少年人之间最纯粹干净的情意便是这般简单直接,一声喜欢就代表着要将自己所钟爱的全部尽数拱手相予。
萧然嘴角的笑意没有褪下去,这些事情休戈都带着他做了,在他将前尘忘却干净的时候,休戈守着当年的承诺,带着他领略北原的点滴琐事,带着他像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去原上骑马,去山里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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