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萧若眼前场景再变,呈现在他面前的,是在晚上一间小厢房里。
室内一灯如豆,兽香袅袅,王姓白衣少年伏案持笔疾书,但见他纤眉深蹙,显然他所写的东西并不是令他开心的事。
他写着写着,忽然转头望向小轩窗——也正是萧若所处的地方,低喝道:“什么人在窗口?”
萧若内心悸动实非笔墨所能形容,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在梦中还是现实,王姓少年又怎能感觉到自己?
厢房外头有人应了一声,一个小厮与一个小婢女开门进房,小婢女问道:“少爷,什么事?”她以为少爷是在叫唤自己。
王姓少年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紧紧盯着小轩窗方向,问道:“什么人在窗口?”
小厮与小婢女走到窗棂前朝外张望了一番,什么也没看见,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少爷,窗口没人啊!”
王姓少年迟疑着收回目光,伸笔在砚台中蘸了蘸墨,继续提笔在一方丝帛上写着什么。
小婢轻轻走上前,关切道:“少爷,天色已经很晚了,你还不早些安歇啊,莫要累坏了身子。少爷在写什么呀?”
王姓少年头也不抬,随口应道:“我向江老爷子讨了份进京上表求封的差事,正在写奏表……”言及此处,忍不住哼了哼,不无嘲讽的说道:“都说造反为了招安,想不到以江老爷子那等人物,刚打下点地盘,首先想到的,也是向朝廷讨封,以便长久安享富贵,哼哼,看来他难成大事……你们两个去打点一下行装,明儿天一亮,我们便起程去京城。”
小婢道:“那这里的事怎么办?少年放心得下吗?”
“这里……”王姓少年秀美的嘴角牵拉一下,似乎算是笑过,“这里,已然不需要我了。”
小厮与小婢应了声。
王姓少年搁笔抬头,长叹一声,缓缓道:“我昨晚夜观天象,发现代表华朝皇帝的那颗晦暗多时的星突然大放异彩,紫气环绕,乃大吉之兆;而相形之下,江老爷子那颗星便显得暗淡无光……我委实想不通星象为何骤然大变,难道说在华朝皇帝身上发生了什么异事?当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我此行进京,就是要亲眼看一看现在的华朝皇帝究竟如何,华朝江山在他手里有没有救。也许,短视偏安的江老爷子不再值得辅佐……”
小厮与小婢没想到少爷今晚跟自己说这些事,听得似懂非懂,也不知如何作答。
王姓少年挥一挥衣袖,两人便退出厢房。
他将写好的奏表封装好,站起身来,愁眉紧锁,负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轻声喃喃自语:“天命究竟属谁?江老爷子值不值得辅佐?……数月以来,我为助他成就大业,两手沾满血腥,究竟是在解救天下黎民苍生?还是在助纣为虐……”
说到这里,他身躯微微一震,扭首直视窗口萧若的方向,眸中精芒暴射,沉声道:“什么人在那里?出来!”
言罢,萧若猛见他手臂扬处,一条弧形白光盘旋着径向自己飞来,白光一闪间已至面前……
萧若想躲,可是浑身却动弹不得,“啊——”他大叫一声,猝然惊醒。
他睁开眼睛,却见厢房内红烛高烧,布置精巧典雅,自己仍是在蔡州城的临时行宫内。哪有川中战场?哪有白衣少年?难道……方才所见种种,竟是黄梁一梦?!
他坐在御床上大口喘息着,汗水染透了睡衣,一时神志恍惚,回不过神来。
他这一声大叫,把五女都惊醒了,她们揉揉眼睛坐起身来,望了望四周,面色惊疑不定,俱有些魂不守舍。
厢房里六个人怔怔的坐着,气氛很是怪异。
忽然,沅芷脸色潮红爬将过来,螓首靠在皇帝肩膀上,腻声道:“万岁爷,婢子适才作了个好奇怪的梦。”
此言一出,众女叽叽喳喳说自己也做了个怪梦。
“你梦见什么了?”萧若心弦一颤,语气怪怪的问道,今晚奇事真多。
“婢子梦见给万岁爷生了个女儿……不不不,是给万岁爷生了个公主喔!”沅芷羞人答答说道。
萧若尚未答话,蒹葭也含羞道:“万岁爷,婢子也梦见给万岁爷生了个公主。”杜若在床上爬过来,一头钻进他怀里撒娇,然后微微仰着面,眉眼含春,梦呓般的道:“万岁爷,婢子梦见给您生了一位皇子……”众女不自觉发出一阵羡慕之声。
萧若心中一喜,今晚有某种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自己等人身上,可能她们在梦中预见到了未来的事,而自己梦见的川中战事呢,是否已经发生了?他顿觉一阵头痛,心绪紊乱如麻,全然理不出个头绪。他转向石兰道:“那兰儿又梦见了什么?”
石兰歪着小脑袋,认真的想了一想,幽幽道:“万岁爷,婢子没用,婢子没梦见给万岁爷生宝宝。梦见万岁爷亲率无数大战船远征东海一个什么岛国,也带婢子去了,婢子好好开心咯,婢子长这么大,还没看过大海!”
萧若听了心下为之苦笑,跨海东征小日本么,朕还真想啊!可现今华朝这种局面,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力量远征他国。川中叛军只怕已成了气候,要剿灭他们,还得大费周章。一切等起出太祖宝藏以后再说吧!
他又向韩妃道:“那爱妃你呢?”
韩妃坐在床上目光僵滞,仍是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听了皇帝的问话,微微应了声,突然间瞳孔急遽收缩,仿佛看见了极度恐怖的事一般,花容惨变,“血……”她嘶声大叫着,两手抱头,翻身栽倒在床上,“臣妾看见了好多血!!”
萧若及四女人人毛骨悚然,打心底里泛出寒意,萧若拥过去,两手把韩妃颤抖的娇躯搂进怀里,柔声哄道:“不怕,不怕,朕在这里,没人能够伤害你的。爱妃梦见了鲜血,是不是因为你作梦梦见自己在杀鸡?嘿嘿。”他尽量说得更轻松些,虽然自己心里都难免发怵。
韩妃渐渐回过神来,抽抽噎噎道:“臣妾梦见……梦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刃刺向皇上,臣妾便扑在皇上身上,为皇上挡了一刀……呜呜,好多鲜血,臣妾好害怕!”她娇躯都止不住的颤抖。
萧若不敢掉以轻心,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沉着脸道:“爱妃看清持刀者的面目没有?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臣妾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一幕……呜呜呜……”韩妃痛苦的摇着头,低声呜咽。四侍女也拥簇过来,轻声安慰她。
外面天色已蒙蒙亮,萧若忽然目光一直,定定望着御床上的青布枕头,五女察觉到,也一齐望向那个神秘难言的枕头。
萧若把青布枕头抱在怀里,仔仔细细的察看,始终没看出什么异样,仍旧是那么个平平常常的枕头,并且毫不起眼。
他心下一阵发狠,刷的一声拔出宝剑,朝枕头正中挥下,要将它劈开……
剑刃离枕头不足半寸之际在空中顿住,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既然二胡老头说自己是有缘之人,把这神奇枕头送给了自己,何必一定要暴力毁掉它察看个究竟?一切随缘便了。
萧若把青布枕头交给蒹葭,让她好生保管,带在身边。
他磕睡已醒,便在她们的服侍下梳洗更衣,用完早膳后,萧若要派一队御林军护送韩妃回京。不能让她再跟在自己身边了,他不愿看见真有那么一日发生她为自己挡刀的悲剧。
韩妃死活不肯独自回京,说梦中的事根本就作不得准的,要永远跟在皇上身边。还说假如真到了刺客犯驾,皇上发生危险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像梦中一样为皇上挡刀云云。
萧若大为感动,拗她不过,便让她在外衣下面多穿了一件金丝软甲,以备不测。韩妃兴奋的接受了。
天色大亮时分,南巡大军继续浩浩荡荡启程,沿官道一路南行,如此一连数日,到得第八日上,大军已抵达长江北岸,在一个名为清风渡的渡口驻扎。
庐山位于鄱阳湖西北,长江以南,过江之后离庐山只有一两日的路程,但滔滔江水却挡住了南巡大军的去路。
原本长江水师的驻地位于长江上游的川中,以居高临下之势遥遥控制整条长江,后因川中叛军作乱,水师驻地曾被叛军攻陷,一把大火将造船监与水师码头烧个精光,水师战船多数焚毁,自此长江水师元气大伤,实力降到了华朝开国以来的最低点,连鄱阳湖水寇都无力清剿。朝廷近年财政紧张,扑灭叛乱都顾不过来,自然更没钱重新打造新战船,长江水师便一直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大型战船不足五十艘,另有凑数的渔船若干。
皇帝此次南巡太过仓促,各项准备难免不足,南巡大军到达长江北岸时,长江水师在湖南新驻地才刚得到消息,赶来迎接还需要两三天时间。
初夏时节雨水频多,长江水位上涨,水流湍急。萧若登高远眺,只见浪涛滚滚,奔腾呼啸,真如海面一般,要将几万大军渡过江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遥望南方,明明知道离太祖宝藏已然不远了,偏偏受阻于大江,不免有些焦躁。
赵丞相献策,大肆征集附近商船货船客船之类的大小船只,便可渡大军过江。
萧若稍一思量,便拒绝了这个提议。一来太过扰民,二来征集足够的民船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只怕这边刚刚才征集齐,长江水师都已经赶来了。
驻扎一日,第二日一早,萧若起床之后听见外面有喧哗声,便出门登高一望,只见江面上停泊了大大小小无数船只,不下百艘,他正不知怎么回事,有侍卫来报,说是排帮帮主何见潮率一干帮众前来求见。
“排帮?”萧若略微沉吟一回,道:“宣。”他对这个沿江讨生活的大帮派有所耳闻,排帮上上下下近千号人,在江湖上实力相当不弱,沿江称王称霸,行事界于正邪之间。历来为了好做买卖,一贯对各地官府着意巴结。看来他们听闻皇帝南巡,便屁颠屁颠赶来奉承。
不多时,只见一个白须老者领着五六个青衣帮众来到近前,哗啦啦一齐跪倒,连连叩首道:“草民排帮帮主何见潮、及帮中属下,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萧若沉声道。
“谢皇上。”何见潮及身后的帮众站起身来。
萧若凝目打量,只见何见潮六十余岁年纪,五短身量,白发白须,面容清癯,满脸精悍之色,眸子里隐隐可见精光流转,显然内功修为已至极高境界。不是个简单人物。
何见潮满脸堆笑道:“启禀皇上,草民虽是山野粗人,也知君王如父的道理,无日无时不想孝顺皇上。日前一听说皇上圣驾南来巡视,便立时率帮众前来听候差遣。草民带来了大船三十四艘,中小船只近百艘,可载南巡大军过江。恳请皇上给草民一个报效君王的机会!”
萧若听了,龙颜大悦,周围随行的朝中重臣也人人面露喜色,雪中送碳的事谁不喜欢。
萧若微微一笑,道:“既然你有这份心,那便准你所奏。过江之后,朕重重有赏。”心下暗暗盘算,怎生将排帮整个吸收入长江水师才好,这支水上力量不为朝廷所用,真是可惜了。
何见潮喜极,大声道:“能为皇上效力,是草民三生有幸,草民万死不辞!不敢要皇上恩赏。”他身后的帮众轰然响应。
萧若听了更喜。
当下何见潮急忙吩咐下去,命令江中船只靠渡口停泊,每一艘船载满大军兵马后,便驶向大江南岸,然后又空船回来,来往川流不息,井井有条。预计今日入夜之前,全军便能渡过大江。
午时前后,全军已过近半,何见潮恭请皇帝上船过江。
萧若便带着铁寒玉及五女,再加上赵德鹏率领的百余名大内侍卫与一些太监宫女,登上最大一条船,此船高达三丈有余,上下分两层,上下层相隔,下层两排水手们用桨划船,航速甚快。何见潮及一些排帮大小高层帮众也在一旁相陪。
大船缓缓行至江心之际。便在此时,变故突生,一支响箭挟着尖锐的厉哨声飞向空中,声音响彻江面。一百多艘排帮船只上的控船水手“扑通”“扑通”一齐跳入江水中,失了操控的船只,便随着湍急的江水向下游冲去,船上官兵惊惶失措大喊大叫。
皇帝所乘的最大船只急速转舵,下层水手们一听见信号,便拼命划桨,望西面长江上流驶去。何见潮仰天哈哈大笑,道:“皇上别害怕,老夫带你去川中见江老爷子!哈哈哈……”
与此同时,船上大内侍卫们与排帮帮众捉对儿厮杀,兵器交击声和惨叫声响成一片,霎时间,船头船尾刀光剑影,上层下层血肉横飞。
萧若虽惊不乱,向身旁铁寒玉使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攻向兀自哈哈大笑的何见潮。
铁寒玉袖中玉尺悄然滑入手中,娇叱声里,玉尺颤出数点锐芒,闪电般点向敌人胸前要|丨穴。
萧若奋起全力,呼的一掌劈出,带起劲风呼啸,扑面有如刀割,招式虽简洁无华,威势却十足惊人。
何见潮原本将全部心神用在应付铁寒玉上,猛见皇帝一掌推来,掌力刚猛霸道,凝重如山,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作梦也想不到皇帝身怀如此武艺!闪避时机已晚,何见潮避无可避,当下大喝一声,百忙中左掌扬处,奋力迎上。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两掌交个正着,劲风激荡,萧若蹬蹬蹬连退三步,一条手臂又酸又麻,提都提不起来。
何见潮就更不好过,原本他的内功修为并不在萧若之下,但一个全力出掌,一个仓促迎击,此消彼长之下,高下立判。何见潮只觉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道汹涌飙来,他闷哼一声,整个瘦小的身子都叫震得飞了起来,飞出船头,扑通一声坠入江水之中。
满船排帮帮众目睹这一幕,顿时发生了一阵骚动,他们万万想不到武艺高绝的帮主只一个照面,就被皇帝打入江中,一时间人人胆寒,对皇帝既惊且畏。
排帮帮众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形势有利时,故然人人奋勇争先,一旦情况不妙,便只想着自己保命要紧,尤其是帮主都不在了,他们为谁拼命?
忽闻扑通一声水花响处,也不知哪个往江里一跳,排帮帮众斗志迅速瓦解,争先恐后舍下对手向江中跳去,只听得水声扑通扑通连响,船上排帮帮众转眼间全部跃入水中。他们原本就是在水中讨生活的人,个个水性极好,到了水中就安全了。
萧若率一众大内侍卫打跑排帮帮众,夺得大船,侍卫们一片欢呼。
很快,他们便笑不出来了。大内侍卫均是北方汉子,会游泳的都不多,更遑论于操控船只这种技术活了,兴奋过后,船上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眼巴巴望着大船在东流不息的江水携带下,缓缓地、缓缓地向长江下游漂去……
第六卷浩浩荡荡下江南第01章漂流
天空高远湛蓝,江面开阔,江水茫茫,轻风徐来,水天一色,景色怡人,只可惜船上众人无心欣赏。
大船失去一切动力之后,在长江湍急的奔流冲击下,向下游渐行渐快。
侍卫们兀自不死心,一部分人去下层操桨,一部分人摆弄风帆,想把大船驶回岸边。
萧若躺在船头,很是悠闲的样子,他虽不阻止侍卫们,但基本上不抱指望,要这些不识水性的北方汉子去操船……大致上就跟要一个江南渔民骑马一样,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不要抱的好。
不多时,在船身一阵剧烈震动之后,一根桅杆被侍卫们硬生生拉断,带着船帆轰然砸了下来,侍卫们吓得不敢再动,下层操桨的大群侍卫也颓然而返,他们不得不承认,操弄大船,比他们想像中的要难。就像江南渔民乍一看见北方汉子纵马飞奔,便以为骑马很容易一样,直到他自己亲自骑上马摔了几跤之后,才会学乖。
此刻,江面上连其余排帮船只也不知去向,在江心极目远眺,南北两方都望不见陆地,江水似乎无边无垠,远接天际,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无力感。滔滔江水中,就剩了孤零零的这么一艘大船。侍卫们大为恐慌,纷纷拥到皇帝身旁。
萧若好整以暇躺在床板上,双目微闭,不紧不慢道:“赵爱卿,你安排一下,船头船尾各留两个人了望,其余人等进仓自行歇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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