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研究所房子很老旧,也是八十年代建筑,曲辛歌有时站在窗边,听着梅望的歌,眼前是满院合抱之木,密密丛丛,她却怎么也记忆不起对方的音容笑貌了。
取而代之的,是君省瑜那凉薄的镜片,那双凉薄的眼睛。
入秋以后,她明显感到了君翰如的心不在焉。
曲辛歌是个对气味很敏感的人,她能感受到君翰如身上的烟味在不断加重,这味道并不是衣物从环境里沾上的,而是浸染在指尖皮肤里的烟草汁液散发出来的,源源不断,很苦涩。女人闻了,不会感到太舒服。
除此以外,君翰如开始时常走神。
他和曲辛歌到后来的谈话就像下棋,对答的节奏很缓慢,也很斟酌。因此君翰如意识游离时的神态其实很隐蔽,头朝下微微垂着,右手平放在桌面上,常会使人以为他在倾听。
话虽如此,总归还是能看见些端倪。有次曲辛歌叫了两次“君先生”,君翰如猛然回神,目光终于凝聚着朝她望过来。
但那眼神,绝不是在看她。
曲君二人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性格沉稳,工作繁忙,对于这段关系,最初曲辛歌还算有些主动,到后来则是两人各退一步,聊的事情和男女情爱再没有多大关系了。事已至此,君翰如却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他一直在维持着过往的那个自己,要在正确的道路上再走下去。
可究竟又能走多远呢。
现在,终究是曲辛歌处处未顺到君省瑜的心意,由姑姑做主,替她的侄子掐断了一场寡淡至极的姻缘。
这次见面和往常并没有不同,甚至还要平淡。
在这大半年之中,两人之间能聊的话题都已经聊尽,能说的话也都已经说透了。
关于自己的种种观点,君翰如对曲辛歌保持了相当的透明度,没有多少隐瞒。
他说,夫妻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伙伴关系,结婚之前就要经过一定阶段的考察,关于品行,财力,教养,家庭背景,等等。
还有许多类似的理性评估,可能在他眼里,婚姻的过程类似于寻找契合彼此的合作对象,然后完成一项任务。
其实在某种角度,君翰如做到了坦诚,但曲辛歌听了之后,却只是觉得有一种悲哀的情绪慢慢扩散到全身。她还并不爱他,若是对于某个爱他的人,听了这段话,又该怎样心伤呢。
君翰如是在践踏他人,但践踏的时候,他却没有自觉。
窗外的纸灯笼暗着,没有点亮。正午的阳光落在潭水与白砂,反射出跃动的光点,十分好看。
这样望了会,曲辛歌突然说:“君先生,能不能再给我弹一次《月光》?”
君翰如没有拒绝,放下手中餐具,走到钢琴前坐下来,掀开琴盖,低头弹了起来。
曲辛歌虽然在听,眼睛却还盯着窗外看。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端坐看着琴与弹琴的人,恭恭敬敬听完。
《月光》很慢,她的思绪却交错传递得很快。
她想起自己二十八岁的时候,父母就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开始担忧,普天之下的父母,无论是教授还是商人,市民还是农民,操心起子女的婚姻时,都是一个模样。
她想起君省瑜跟自己说话时平直的语调:“那些都是没有用的。”
她想起去君翰如家里作客时,看见门厅上靠着一把伞,很廉价的那种广告伞。君翰如绝不会用这种伞的。真是奇怪啊。
她想起某个雨天,酒店窗台上残破的秋海棠。
她最后想,人过了三十岁,也许真的就不该再期待什么爱情了。
一曲弹毕,君翰如伸手合上琴盖,走回餐桌。
“君先生,我第一次看见你弹琴的时候觉得你特别像梅望老师,这段时间我总在反反复复地想,现在才明白,我是错了。”曲辛歌若有所思地说:“那时我从你身形指法上找梅老师的影子,先入为主,觉得像。这次只听声音,才听出来了。”她嘴唇轻轻一抿,“君先生,你不要生气——我收回我的话,你并不很适合弹琴。”
这话似乎使君翰如陷入了某种思绪之中,沉吟半晌,他开口道:“人……怎样能知道自己错了?”
曲小姐听了,先是有些惊讶,继而微微笑起来,她也许是太累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居然已经有些极细小的皱纹:
“怎么,君先生居然也会觉得自己错了吗?”
深秋时节,正是季度总结,离年末也不远。公司和政府合作的那个项目一直进展得很顺利,只是最近会有场安全抽检。刚从餐厅出来,君翰如就接到上司的电话,让他去施工地考察下情况。
那片地是开春动的工,大半年下来,每日尘土飞扬,热闹非凡。荒地面积很大,工程也涉及到了临河的浅滩,因此要面面俱到地看过来,并不容易。
一同在场的还有许多公司同僚和政府人员,接近尾声时,他们做着最后的评估,一边谈笑着朝外走去。君翰如最高,照旧跟在人群的末尾。
然后他看见了温随。
这是他们在分别后的第一次再见。温随亦步亦趋跟在一个年轻女人后面,手里提着很多东西,垂头缩肩,脸上有细微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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