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看到的东西,无论黑发白发,都与人混成一色,无论神仙凡人,都与影子混成一色。
突然之间,伏江动了。他猛地转过身便跑,甚至不让沈长策看见他的面目。
他义无反顾,扬长而去,像是脱缰的马,或是挣脱牢笼的鹰。
束缚在他身上的无形的丝线骤然断了,天外天一般保护他的牢笼轰然崩塌。
“伏江!”沈长策唤着他的名字,想也不想便又去追。他每次都能追回,这次也一定能追回。
可不过是一个转角,人却不见了踪影。
路两边空荡无人,一边通往神仙庙寂静林,一边通往不再繁华的集市。
淑莲也追了出来,气急败坏:“凭什么?他给你的却不给我,他要做到,明明易如反掌,又没有什么坏处······他恨我贪心了么?”
她一张脸通红,眼里含着泪,不甘又悔恨。
淑莲忿忿不平抱怨,沈长策却傻傻望着树林的方向:“他要走了。”
“什么?”
沈长策魂不守舍:“他要走了。”
“走去哪?”淑莲怔住。
“他不满足你,也不会再满足我。”
淑莲打量沈长策的脸:“你问他要了什么?钱、屋子还是活命?”她从来是个伶俐的丫头,又猜:“我知道了,你要他留下。”
淑莲忽然念起与伏江初见那段日子,两个人都天真无忧,就算一个是妖,一个是神,又有什么干系。
淑莲并非不知道自己变得邪恶、贪心,她腿一软,又朝树林的方向跪下。
此时夕阳昏惑,地上非红即黑。
“我不是来伸手要他给的。他要我换,我命都可以给他,十年二十年都好,也不知我这条贱命,能换几个钱。”淑莲低头轻轻抚摸着肚子,又换了一番语气,幸福、满足、绝不后悔。
“只要有了钱,接下来的日子再短也比现在好。”
沈长策望着树林的方向,他一定要去找他。他也不是来伸手要他给的,他要自己换,命也可以给他。
可这时,屋子脚边的黑影里却忽然走出六七个人的黑影。他们躲在暗处,就像是潜伏在那屋子的影子里一般,未曾让人察觉。
沈长策这才忽然想起来,他们早就被人盯上了。
大道一半腥红一半浓黑,伏江沿着路,跑到了树林中。
他头痛欲裂,脑海的痛苦落在了长发上。他的长发渐渐从浓黑变成了腥红,等那腥红没入漆黑的林中,霞光够不着了,才看清了它的本色。他的长发如雪一般莹泽,好似青山上的雪。
伏江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他抬起手,看着手中的掌纹。他许久不记得看自己的命,现在却记起来了。
他的步子很慢,是仙踩在云间,闲庭散步的从容。他发现自己的鞋上还有一抹褐色。血干了,如影随形。他看得心中一痛,又把鞋脱下,扔在一旁,开始赤着双脚踩在土壤上。
他舒服了不少,就像是天地初始之时那样,只有黑暗,尘土和自己。
就像是他曾在这林子中斩断沈长策的情感,他的情感也滋生自愈起来,生生不灭。他想起了自己的最初——他无情地碾着尘土,而尘土亲吻着他的脚,虔诚又卑微,他开始冷静,然后是寂寞。
寂寞绞着他的胸口,让他调动智慧,造化天地。接着是万物生长,人诞于世,日月运转。每一日的太阳从哪里升,从哪里落,月是缺是圆,他都记得分毫不差。
然后他记起了人的死亡。
谁的死,如何死的,什么面貌,姓谁名谁,死时如何痛苦和自弃······一切就像虫蚁如饥似渴地噬咬尸体,如麻地爬上伏江的心脏。
伏江搀扶着手边的树干,缓缓坐下。冷汗涔涔,湿了他的背。万年以来,所有苦楚,从诞生之初到消亡一瞬,任何细枝末节都像是河水一样一滴不漏地涌向他!
为什么要记起来?人心也从生长到腐朽不可逆流,所以人的身体也从生长到腐败永不复原。
为了人不被痛苦缠身,他赐给人死亡。可人的死亡却赐给他痛苦。
他又想起来了,他该做的不是忘掉,他该赐给自己死亡。
伏江心中又想到一个人:他。
他是谁?
破旧老庙里,为了我的死,他生。其他的暂且想不起来。
伏江忽然睁开眼,粗重地呼吸,望着眼前的天。暗红的天被黑色的叶影分割,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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