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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身一寸寸抚过剑身,说道:“你这一生最大的痛苦,便在于你不肯放下,执意追寻错误的方向,所以你才如此寂寞。”

恶尸瞬间变了脸色,剑身一颤,手腕轻抖,煌光已经抵在殊明妙华咽喉处,紧紧挨着,仿佛下一刻便会割裂那处一般。

“你又懂什么?!”恶尸低声喝斥道。

殊明妙华微微一笑,往前进了一步,恶尸忍不住退了一步,剑依旧紧抵着殊明妙华的咽喉,却滴血也未流,步子分毫,竟进退的恰到好处。“这个世界本便是叫人苦痛的,风未动,树未动,是你的心在动。你,悔改罢……”殊明妙华轻轻叹了一口气,满面悲悯,却不知是对苍生还是对恶尸。

“你又懂什么……”恶尸忍不住冷笑起来,笑得几乎气竭,“赠剑人已然不在,纵使今后花再香人再美剑再利,他也无法看见了。可我又能如何,白将离毫无作为,善尸伪善度日,莫不成还不许我为自己的情人讨个公道?既然他们不敢承担这份罪孽,那就让我来;既然他们无法直视这份真实,那就让我看。这百年来,我难道看得还不够清楚么?”

“是他们对不起师兄,我要悔改甚么!”

殊明妙华细细端详了他一阵,只苦笑道:“你执念太深,我委实劝不动你,恐怕有负夫人所托了。”但他转而又是一笑,“不过你委实不必如此,缘到自然会再见。”

“你是什么意思?和尚,你――!”你给我说清楚。

最后半句被恶尸咽了下去,殊明妙华已握着煌光,往胸膛一送,只听见“嗤”得一声轻响,剑刃入肉,直叫恶尸心惊肉跳,剑刃穿心而过,未曾溅出半滴。这并非是恶尸第一次杀人,却是第一次感觉到后悔。

恶尸抿着唇,退后两步,将煌光拔了出来,伸手去摸,只觉着煌光被鲜血浸透,剑身湿腻一片,但很快又化作月辉流光,恢复往昔模样,本来覆于剑身上的戾气也尽数消散了。

这时殊明妙华却是一身白袍被血染尽了,身子一软便要倒下,恶尸伸手一接,便将他安安稳稳挽下。

殊明妙华慢慢滑下来,跌到恶尸身上,他心头的鲜血还在汩汩流出,也不理会,只轻声说道:“还望施主信守承诺。”

圣器哀鸣不已。

这时恶尸也只能点头,他虽满心仇恨愤怒,但因极爱师兄也分去些许感情,此刻便不忍心叫殊明妙华失望,心中伤心的却是师兄当初孤独死去,恐怕要比这般叫人更加难过。殊明妙华便安心了许多,但隐隐的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声音便渐渐低下去了:“世上的人,总有不同的选择。若我不救,也有其他人。可也许,没了我,便再也没有人了,又也许,生灵涂炭,法则再度颠覆……”

他最后一个字,恶尸几乎听不清了,只觉得臂弯微微动了动,然后听见殊明妙华发出的气音:“我已许久未见这般湛蓝的天了……”

话音刚落,恶尸就感觉到怀中的殊明妙华一软,全身都松散了下来,他将煌光放下,伸手去按了一下殊明妙华,一触到便了然对方已经生机尽断了。

“阿恶,你若是再抱着他,我可就要吃醋了。”凤凰女的声音随之响起,她千娇百媚的走过来搭在恶尸肩头,看着殊明妙华,却是满面嘲笑,“一个傻子,你何必为他伤心难过呢,又不值得。”

恶尸安静了一会,然后说:“他走的可还安详?”

凤凰女看着殊明妙华微微蹙起的眉心跟唇边隐隐沁出的苦笑,只道:“我还是第一次见着有人死了反而笑着的。”

之后恶尸便没有再说话。

望天机房内

佛珠断开散落一地的时候,幽厉反而比徐岫镇定,他跪在地上将那些琉璃紫金佛珠一颗颗捡起来,捧在手心里,还有些连在线上――一长串的未曾断开。

这个昔日凌厉癫狂的疯子今日却是安静的难以言喻。

徐岫颤了颤唇,准备说些什么,却很快被幽厉止住了:“那些废话你大可省了,他死了,早在我意料之中。”幽厉将那些佛珠紧紧握在手心之中,“这一千零八十颗佛珠,他未曾送给我,却送给你,大概也是为了保你一命。他在这些地方总是想得很周道,可惜他从来不愿意想想我。”

这让徐岫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觉得有点发寒。

没有任何预兆与声明,一个时辰前幽厉忽然进了屋子,若是那时自己没有这串佛珠,便要再死一次了?

幽厉说完这句话后就带着那些佛珠要出门去了。

“肃雍。”

徐岫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忽然就叫住了幽厉,但人真的停下了,他却只剩下一句:“这么执着,不苦吗?”

“他连这个名字都告诉你了,我倒真是要考虑考虑是不是得灭你的口了。”

见徐岫一僵,幽厉似是很得意的扬眉一笑,面上却透出一股子非常冷冽的戾气来:“可你放心,他说话不算话,我却不是,殊明妙华不让我杀的人,我绝不会动。”

他很快又甩袖转过身去:“这六界何其广袤,可我眼里偏偏只能看见他;血海生灵何止千万,可他怎么就偏偏对我心慈手软……呵,他给了我温暖,也赐予我绝望;他给了一切,却也夺走了我唯一想要的。从一开始,这就是一笔还不完的烂债,他殊明妙华想要收手了,也要看我肯不肯。”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从血海挣脱那一日在殊明妙华怀中看见的天,是何等湛蓝。

幽厉很快就出门去了,徐岫却觉得有点恍惚,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一段台词。

IfIhaveneverhadawarfeelgoftaste,aybeIwillnotld;ifIdidnotfeeltoosweetlove,IaybewouldnothavetopaifIhavenevernotleftyroo,IwouldnotknowIwassuchalonely(如果我从来没有品尝过温暖的感觉,也许我不会这样寒冷;如果我从没有感受过爱情的甜美,我也许就不会这样地痛苦。如果我从来不曾离开过我的房间,我就不会知道我原来是这样的孤独。)――出自《剪刀手爱德华》

徐岫轻声说道:“Noattertheendgisperfectornot,youcannotdisappearfroyworld。”(我的世界不允许你的消失,无论结局完美与否。)

殊明妙华与幽厉……呵,又何尝不是下一个徐岫与白将离。

第十九章

凤清臣与徐岫在树上喝了一壶酒,只有一壶,是一壶烈酒。

这壶酒烈到人一闻就觉得晕,再闻一闻便醉死过去了,可凤清臣满满饮了一壶,也没有醉。他从来就难醉,而今就更不可能醉了,一个人的心里要是装了事情,要是故意想喝醉,反而就更难醉些。等他喝尽了壶中的最后一滴酒,便朗声高笑着将酒壶摔下去,玉壶摔个粉碎,散落的玉片还粘缠着些许薄薄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冷光。

凤清臣捂着嘴咳嗽的时候,徐岫刚醒过来。凤清臣见他枕着月辉,披着羽裳,在月下活像一只休憩的白鹤,待一展翅,便翱翔云际,再无拘束,可清给了望天机一条绳索,而白将离则将绳索套上了他的脖子,飞得再高,翱翔得再远,这只白鹤不过也只如风筝一般,永远叫白将离掌控着。

这便让凤清臣有点怜悯这个男人。

可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凤清臣想,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于是他又拿了一壶酒出来,徐岫看了他好一会,没想到他是从哪儿拿出来的,但这也是一样的,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凤清臣在月下喝酒,也只有一壶,是一壶好酒。它一点也不烈,醇厚芬芳,香甜缠绵,酒香能勾起所有人肚子里的酒虫,这两种酒混着喝,寻常人早就醉得不知所以。

只闻着酒香也有几分醺然的徐岫不免抵住了额头。

“我遇见师左辟是在一个冬天,那一年,是他这一生最得意放肆的时候,他为人疯疯癫癫,行事轻狂孟浪,只因家中钱财万贯权势滔天,出门前后,自是数不尽的狐朋狗友,美人相随。”凤清臣又喝了一口酒,忽又看了看徐岫,才说道,“我那时只在远处笑他,待他家破人亡,钱散权空,方去度他。他是大机缘的人,一个人若福分太盛了,其他便会衰竭,他生来便为登云踏月,九霄不过是他的梯子,要是留在人世间,不知有多少人会为他死。”

“那一年春天他披着貂裘束着玉冠,人模狗样。”凤清臣哼了一声,“可我冬天再见他,他却穿着破麻衣,长发只用杂草胡乱捆扎成一束,照旧人模狗样。你说说,谁能看出他是个疯子呢。”

徐岫没有说话,可凤清臣也不需要他说话,只是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这一次凤清臣却转了个话题,说道:“殊明妙华死了,我恐怕也不远了。”

徐岫心知肚明他的确会死,便还是不说话,只听他继续说。

“左辟有了喜欢的女人,他这个人很是风流花心,但也最是衷情专一,他要是真正喜欢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便是天下最有福气的人。如果他喜欢的女人很聪明,懂得情深不比相知,那他们大概都不会死;如果他喜欢上了一个笨女人……”凤清臣顿了顿,忽然又说,“师左辟不会喜欢上笨女人的。”

徐岫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因为他夺走了凤清臣这漫长的生命里唯一的光。

凤清臣跟师左辟是师徒,也是好友。凤清臣是师左辟的领路人,但实际上,在没有遇见师左辟之前的凤清臣很寂寞,他一个人走在漫长的寿命之中,言二姑娘有自己的仙侣,两人虽为好友,却来往并不频繁。凤清臣时常一个人住在天外化境,看山观水赏花,他最喜爱鲜活的东西,但却永远只能对着冷冷的如画风景。

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

凤清臣的道寡路孤,铸就他千秋寂寞,直至他寻到了师左辟。师左辟是个不俗的俗人,他精通世俗的一切,只要他喜欢,就能伪装成任何人,如果他想要,那他就能讨好所有人。可见过他真正狼狈绝望模样的,令他又爱又恨的,却只有一个凤清臣。

因为他永远骗不过凤清臣,却不知道凤清臣将他放在心上,早是千般描摹万般勾索,还怎么会认错他。

凤清臣看师左辟,像是一个高人看自己精心培养的徒弟,也像看一个久未相逢的至交,更像……

当日徐岫写到这儿便断笔了,他当日觉得凤清臣无论怎么看师左辟,师左辟都合该是他心中的独一无二,所以他写不下去了。凤清臣是个很寂寞的男人,他纵然修了仙修了神,成了人人敬畏的六鬼之首,成了天外化境的六仙之主,他也是寂寞的,可是他有了师左辟之后,就不大寂寞了,但他这辈子,也只有师左辟这么一个朋友。

可师左辟却有千千万万个朋友,所以凤清臣因为师左辟而活得有生有气,也因为他而死去。

但也不会再有人,能够取代凤清臣在师左辟生命中的位置了,纵然师左辟爱上什么人,那个女人与他再是缘深情浓,也抵不过凤清臣回眸一段相知。这九霄地狱,千山万水,能让师左辟甘心相随的人,只有凤清臣。

凤清臣是仙,他注定断七情绝六欲,可再绝情的人,也会觉得孤独。但师左辟不是,他反而是个很重情的人,所以他从来不会让自己感觉到孤独。他们一个是冰,一个却是火,冰是捂不暖的,可火却需要燃料,凤清臣养了师左辟这么一把快刀,最后却是用来刺在自己的心头上。

可这柄刀,毕竟是徐岫亲手捅下去的,这时候便难免有些愧疚,便开口说道:“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朋友,定是生平所幸。若得一句,万死亦莫辞。”

“所以凤清臣这辈子,只做一个人的朋友。”凤清臣的这壶酒也喝尽了,他从高高的树梢上一跃而下,很快就走远了,“我也不敢做你的朋友。”

徐岫并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看见了白君欢站在不远处,星辉洒衣,他背上的剑鞘透着冷冷的光,看起来丰神俊朗。就好像在凤清臣心里徐岫永远无法与师左辟相提并论一般;在徐岫心中,即便不提白将离,那凤清臣也是无法与白君欢相提并论的。

就算是白将离套住了徐岫的脖子,那也是徐岫心甘情愿将绳子打上死结的。

白君欢站在那里淡淡的问他:“你在树上干什么?”

他倒不是故意,只是他性情就是这样淡漠,即便内心再温柔也不容易表达出来,这一点与白将离很是不一样;可是徐岫一想到他是白将离内心处最无杂念的纯善化身,便忍不住喜欢他。

徐岫笑道:“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于是白君欢便走近了一些,徐岫便又喊他再近一点,最后白君欢站在树下,徐岫骗他再近一些的时候,他却不肯了,只说:“你莫要诓我,前面是树,你难道藏在树里么?”

徐岫便说道:“你又看不见也没有伸手去摸,为什么说我在诳你。”他其实心里知道答案,却忍不住想白君欢说出那段话来,让他听了,不至于难过。

“我虽然看不见,却感觉的到。”白君欢静静的说,“世上万物,许多东西你若只用肉眼去看,是发现不了的。正如你听不见树皮中虫蚁蛰伏的声音;自然也听不见风从山下传来,透过树梢的四周奔涌而来;也听不到一个人的血跟肉,是怎么流,怎么跳的。”

于是徐岫叹息了一声,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了:“我要跳下来了,你接着我么?”

“好。”白君欢应道,可他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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