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不希望你那么快就被捉住,那样未免太过无趣。野兽被放归山林才能令人看见它原本的模样。而我,想要看着你。”梅丹佐的表情平静、无懈可击。
这个人根本不用戴面具。那张漂亮又毫无波澜的脸就是最完美的面具了。希恩这样想。他已经忘了不久之前自己还将对方的“面具”撕裂过。“我应该谢谢你吗?”
“如果你想的话。”
“我猜,你并不稀罕我的道谢。”希恩打算走开,梅丹佐却扯住了他的手腕。“希恩,”梅丹佐附在他耳边问道:“你觉得我喜怒不定、性格恶劣、令人讨厌吗?”
“你看,你多有自知之明呀,为什么还要问我?”希恩感到莫名其妙。当他看到对方精致的嘴唇紧紧抿起、显然变得不快时,就更加一头雾水了。梅丹佐的坦诚让希恩放心,捉摸不定的情绪却让他大伤脑筋。有人走过来,他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催促对方放手:“行了,别扯着我。两个男人这样真难看。”
“是找我的。别总在这儿站着,去找位小姐说说话、跳支舞。乌鸦面具不会引人注意,但你总是落单的话,就会引来麻烦。”梅丹佐放开了希恩的手,走向来人,留下希恩一个人惊讶。
这家伙难道真是想帮我?简直难以置信!
对于梅丹佐,希恩没法不戒备;但他知道对方说得挺对。他采纳了梅丹佐的建议,很快找到了一位落单的姑娘,并在音乐响起时将对方拉进了舞池。
上流社会的交谊舞,对希恩来说不亚于一场艰难的斗争。前世的他在跳舞上算是一把好手,但那是在平民的小酒馆里,没有约束人的规范,热情而自由。此刻希恩需要时刻端着架子,避开身周转圈的人们,更重要的,别把他面具上尖利的鸟喙戳在姑娘脸上;虽然对方也戴着古怪的面具,但那上面可没有长长的金属尖嘴。
真是一场灾难。
当这支舞结束,希恩发觉自己已经大汗淋漓,看似衣装整齐,实则狼狈非常。幸运的是,与他共舞的这位小姐非常善解人意。她显然注意到了希恩瘦弱的身材、紧绷的手臂,便将对方视作初入社交场所的青涩少年;对于希恩生疏的表现,她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
以歇一会儿为借口,希恩走开,去寻找梅丹佐的身影。这很容易,那人没有戴面具、又有着炫目的金发,希恩很快就看见了对方。正如之前梅丹佐说过的,那颗硕大的蓝钻石此刻离开了玻璃罩、被持在他手中。
希恩松了口气。挺他好奇梅丹佐帮自己的原因,但这思考留到完事儿之后也不迟。他准备在动手之前等上一会儿;反正举着蓝钻石的是梅丹佐,那就让对方继续举着呗。
梅丹佐手持那枚蓝钻,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他对事物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迄今为止,可能唯有某只充满野性的幼狼让他的兴趣延续较长。
此刻,那个野狼般的少年正不慌不忙地与人交谈,仿佛正全心享受这场宴会。梅丹佐不禁感到疑惑。事情越耽搁,越可能产生变数。如果是他自己,会选择速战速决。
希恩动手了,选择的时机巧妙到难以言喻。第二只舞将要开始,当希恩穿过大厅时,别人只会以为他在试图寻找舞伴。他就那样无比自然地走到了梅丹佐面前,忽然向前一扑,手撑沙发椅背翻了过去;而那颗蓝钻石,已经不在梅丹佐手里了。
梅丹佐吃惊地站了起来。他并未刻意放松警惕;他是根本躲不过去。他猜,那个速度,恐怕没人能闪过。
那位公爵夫人毫无悬念地发怒了,高喊着让人把那盗贼拿下。护卫们快速有序地将这人围住。然而,在这之后,他们却都不敢动弹。包围圈中的人,举高的左手中持着蓝色钻石,右手则持着一把枪,手指扣着扳机,枪口已然对准了那颗蓝钻。
“别轻举妄动。”乌鸦面具下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说话的人像是嘴里含了铅,说话时躲躲闪闪,听起来沉重又含糊。可人们还是听清了他的话:“如果你们动一下,我就把这颗钻石击碎。”
“听他的,先别乱动!”公爵夫人对手下发号施令,之后看向被包围的人,绝美的眼睛中闪过狠毒:“如果你敢让那钻石受到损伤,那么你瞬间就会变成一具尸体。我的人枪法远胜于你。”
梅丹佐的心骤然提了起来。现在他已经顾不得那颗见鬼的蓝色石头了;那东西除了贵重以外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他担心希恩被这些人的刀枪撕成碎片,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担心。
戴着乌鸦面具的少年冷笑一声,说道:“你的人不少,但枪法未必胜过我。”他忽然扬手、将那颗蓝钻向空中掷出,随即朝上方连开两枪。这真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第二枪将那颗钻石化为了蓝色的碎屑,而第一枪,却击落了大厅中央的巨大吊灯!
吊灯是玻璃与金属的结合物,上面燃着无数蜡烛;它的坠落无疑引起了巨大恐慌,有人迅速尖叫着逃开。
梅丹佐没有动;他知道希恩第一枪是别有用意,绝不仅仅是为了引起骚乱。果不其然,他看见希恩向上跃起,在那顶坠落的吊灯上方踏足。这动作令吊灯坠落地更快,迅速撞击地板、化为闪亮的碎片。而希恩则凭借这一下跃向高处,最终落在墙壁高处窗户的窗沿上,从那里逃了出去。
惊叹之余,梅丹佐不解地皱了皱眉:为什么要从高处的窗户出去?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螺旋桨转动与蒸汽机运转的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是飞艇。
“亲爱的,快去把飞艇打下来!”公爵夫人扯着她的神枪手情人,声音几近歇斯底里:“不能让那恶棍跑了!”
“我很抱歉。”被扯着手臂的男人看向窗外,面露难色:“那架飞艇属于‘空中巴士公司’。如果击落它,那您就得罪了本城最富有、最有地位的商人。”
美丽的女人捂住了嘴:“天哪!”
天哪。
梅丹佐低下头,掩饰了自己的吃惊。他终于明白了之前希恩迟迟不动手的原因。这个少年在等待时机,等待那架飞艇经过这里。实施计划前,希恩就将一切都计算在内了。
“那是乌鸦的人吗?我应该把他拦在门外的!”美丽的公爵夫人抚着胸口,悲伤地就要晕过去了:“这些野蛮人哪!多么珍贵的钻石,就这样被他毁掉了!”
他可不会把那颗蓝钻石毁掉。
梅丹佐看了看悲痛欲绝的年轻女人,又将目光移向墙上的一座吊饰。那是一个巨大的机械钟表机芯,属于这个国家甚至世界上最先诞生的钟表,价值不菲。梅丹佐初入大厅时,看见那机芯正中央镶着深蓝色的钻石,个头比令众人趋之若鹜的那颗要小,但也很珍贵。现在,它不见了。
当你发现被打碎的不是那枚象征异国信仰的蓝钻、而是你仅剩的珍贵饰物之一,估计你会当真昏过去的。
☆、第十九章
公爵夫人的舞会在混乱中提前结束了。梅丹佐被布莱恩邀请同行,他欣然应允。他有些话需要倾诉,这位好友是他最为恰当的选择。他们沿着街道行走,做着有失贵族风度的行为。
“刚才你是怎么了?那个抢夺蓝钻石的家伙只是个孩子,你完全可以捉住他的。他行动是很快,可你能够使用魔法呀。我记得你在相距十几米的情况下击倒过我们的训练官。”
“因为我根本不想捉住他。那是希恩。”梅丹佐轻声叹息,低低地说:“说真的,当他从我手里抢走那枚钻石的时候,那动作快得我来不及反应。我们动过手――很多次,但我猜那时候他想让我放松警惕,而且契约也让他束手束脚;总之,今晚是我第一次发现,他简直是个天生的……”
“杀手?”
“不,当然不是。”梅丹佐立刻出言反对:“他今天没有伤害任何人。当初从我家里逃出去的时候,他也只杀了一人。”
“可他让你受伤了吧?”布莱恩指了指梅丹佐的肋下:“看起来他把你打了一顿。他是怎么做到的?你从来不会任人殴打。”
“是啊。被一个低等人殴打是种耻辱。我真想击倒他,把他踩到泥地里去,或者吊起来用鞭子抽。可他动作太快了,当时我根本只有防守的份儿。当我想起用魔法攻击的时候,他……他对我说了一些话。从来没人用那种口气对我说那种话,很出人意料。那甚至让我有点害怕。”
“可你喜欢他那样,对吧?”布莱恩敏锐地察觉了好友的变化,并对此表示惊讶:“他对你展现了令你也感到可怕的一面,但你竟然喜欢他那样对你。上次我们谈起希恩的时候,你还把他当成宠物狗;现在,你已经把他看成是一个人了。”
梅丹佐沉默,陷入了回忆。他发现布莱恩说得对。在他试图将狼驯养成宠物狗的途中,希恩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了“人”;在他下定决心“放养”的时候,他已经对那个瘦削的身影产生了兴趣。这变化令梅丹佐疑惑,但他打算放任。他相信自己能够掌控任何事情。
“你下定论总是这么草率,我会喜欢上低等人吗?”梅丹佐微笑。他想自己今晚已经外露不少情感,应该就此停止了。“说正事吧。‘乌鸦’的动作很频繁,可护卫队仍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些打着反对贵族旗号的公会都已经被勒令解散。我本以为会有一场针对性的清剿。”
“那不一样。‘乌鸦’只是小范围地帮平民讨回公道,死在他们手里的大多是些护卫队不方便动的败类。人们对乌鸦好奇又怀有恐惧,不会被他们所煽动。我父亲说过,只要乌鸦不正式与大家族为敌、甚至站出来号召人们反对我们,那么,就让他们在黑夜中飞翔吧。”
“由伯父任治安法官真是幸运。至少现在局面还是平衡的。”梅丹佐淡淡地说着。他有种预感:乌鸦会反对暗地从事罪恶勾当的大家族,而这些家族也会用手段对付这些不安分的平民。岌岌可危的平衡坚持不了多久,现有的安宁终将被打破。
“我父亲一直很仁慈呀。”布莱恩没有察觉梅丹佐的心事重重,依旧开着玩笑:“如果没有他以身作则,我绝对不会走进那些简陋贫乏的街道。说实话,当初我真排斥这事儿。但现在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看起来很脏、又贫穷,可也有许多可爱的地方。”
梅丹佐步伐稍微放慢了一点。“比如?”
“比如你那个跑掉的人偶,希恩。很多人都看见有个暗红眼眸的少年在那几条街上出没,也知道那是个逃跑的商品。这消息是可以卖钱的,但他们视而不见、闭口不谈。我问过一个老头子原因,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生活如此不幸,我们不能再出卖彼此’。”布莱恩啧啧感叹:“我们最精通的事情之一,可就是如何出卖别人。”
“这话听起来真贴心。”梅丹佐抬头看向夜空,平静地问:“你周末在贫民区都做些什么?”
“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以往你对此漠不关心。”布莱恩有些意外,但还是据实回答:“制造和修理工具,带残疾的老人去户外晒太阳。有时我帮孩子制作发条玩偶,他们找到的金属零件破烂陈旧、长满锈斑,不过都能用。刚开始人们会防备,我做事也束手束脚,但总会渐入佳境。而且,让愁苦的人因为我而露出笑容,那感觉真是难以言喻。对了,我还见过希恩的姐姐。”
“是吗?”梅丹佐来了兴致:“她也像她的弟弟那样,粗暴又骄傲?”
“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曾看见她举着菜刀追赶一个流氓,因为对方偷窥了她洗澡。他们跑过了好几条街,所有人都在围观。最后那个男人被她逼到了墙角,都快吓哭了。希恩在你身边的时候会用脏话骂你吗?”
“几乎没有。”梅丹佐摇了摇头:“他更倾向于直接动手。虽然那时候,基本都是我单方面教训他。”
“那他至少有件事输给了他姐姐。那姑娘骂街比歌剧演员练声还吓人。”
梅丹佐想象了一下那场景,不禁微笑:“听起来很有趣。”
“一旦融入他们的生活,那当然有趣。但你对这个不感兴趣。每次我邀请你与我同行,你都会在拒绝之余附送我一大堆嘲讽的话语。”布莱恩责备对方。
“你知道吗?我现在感兴趣了。”梅丹佐转向他吃惊张大嘴巴的好友。“你去的时候,不会穿军装、也不会穿礼服,对吧?”
闭上眼睛,希恩声声质问他的模样就浮现在脑海之中,表情悲伤又愤怒,仿佛这个世界黑暗无光,而对方正打算将这黑暗撕裂。
梅丹佐不知道自己是否生活在一个黑暗的世界中;但他知道,这个人就像一道闪电般,将他习以为常的那片天空打碎了,而且,如此彻底。
那个令梅丹佐心神不宁的人,此刻正面对着又哭又笑的异乡女子大伤脑筋。
前世希恩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找个漂亮又温柔的姑娘交往,然后结婚。不幸的是,他甚至连与姑娘打交道的经历都缺乏。现下,他看着因为重获圣物而捧着蓝钻石哭笑呼号的女子,束手无策。
“你让她哭吧,等她自己冷静下来。”弗朗西斯这么对希恩说,之后就走到了窗边眺望远方。可希恩不放心;这女子表现得如此激动,令他有种对方马上就要断气的错觉。
“您别这么激动。”希恩劝说道:“还有两个小时,您就能带着这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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