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绿色国王序幕

小说天堂

我到慕尼黑才个小时，塔拉斯上尉便通知我说，第七军的先头部队在奥地利北部的林茨附近刚刚发现了另个集中营，那地方名叫毛特豪森。塔拉斯坚持要我立刻前往，他已在架军用飞机上搞到三个座位。他自己将在两三天内与我们会合。我有许多理由服从乔治·塔拉斯：他是上尉，而我只是中尉，他是哈佛大学的国际法教授，到九四二年夏天为止，我直受业于他；说到底，两星期以前正是他在巴黎偶然碰见了我，并把我招募到战争罪行调查委员会成为他的部下。如果这些尚嫌不够，我还喜欢他，尽管他穿上了卡其布制服我不大容易认出这位词锋犀利在哈佛校园爬满常春藤的围墙内经常侃侃而谈的教授。

我们有三个人离开慕尼黑。和我同前往的是中士迈克·里纳尔迪和摄影师罗伊·布莱克斯托克。我跟他们任何个都没有任何相同之处。里纳尔迪来自纽约市的小意大利，布莱克斯托克是弗吉尼亚州人。虽然他俩外貌迥异——个矮小结实，稀稀拉拉地蓄着撮涂上化妆蜡的黑色小胡子，另个则是身高两米软乎乎堆还在扩展的庞然大物，——却同样显得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给人的印象很深，我认为它是我还没有达到的那种成熟和老练的表现。

那是九四五年五月五日，除了俄国人三天前攻克柏林的消息以及第三帝国全面正式投降已指日可待外，对当时在欧洲行将告终的这场战争我几乎无所知。战争快要结束了，我没有杀过个人，也没有看到任何战斗。我距离自己的二十二岁生日还差四个月，此时我就象个小青年破题儿头遭踏进剧场，而台上的幕正在落下。六年来我第次重返欧洲，在巴黎又看到了我的祖母。她对于我舍父亲的国籍而取母亲的国籍成为美国人这事实，点也不在乎，她听了这个消息，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个劲儿地向我描述，巴黎和她的普备旺斯在德军占领下变成了什么样子

到了林茨以后，里纳尔迪设法让我们搭上辆前往从四月十三日起已有苏联红军在那里的维也纳。下午两点，我们在恩斯越过多瑙河。过了河，里纳尔迪拦住辆吉普，并说服了司机——个跟他自己样的美籍意大利人——让我们搭乘他的车。我们先去毛特豪森火车站，到了那里再用与不折不扣的讹诈无大差别的手段强迫司机赶完离集中营还剩下的六公里地。

在那里，我的足迹与雷伯·米歇尔·克立姆罗德的足迹第次相交。

关于那天，我记忆中保留着许多清晰的印象，其中首先是奥地利轻柔的空气：阳光和煦，温馨宜人，带着仿佛永驻人间的春天的芳香。

只是在那个时候传来了股恶臭。

我们距离集中营还有二三百米的时候，这股臭味就往我的鼻子里直冲。大批盖着篷布的卡车组成的长龙迫使我们停车，于是那位被我们拉夫拉来的司机，便抓住这个机会斩钉截铁地宣布，他决不再往前开。我们不得不下车步行。臭味变得更浓了；它接连形成大团大团的气体悬在空中不动。“是焚尸炉的气味，”布莱克斯托克拖着南方人的长腔说了句。温和的语调以及说话人的地方口音本身，仿佛冲淡了这个词的恐怖意味。我们从敞开着的大门进去。些坦克曾到达那里以后又开走，在地上留下新鲜的痕迹。取代它们的是接连不断滚滚而至的卡车车流，卸下药品和绷带等补给品，供给已经开始工作的卫生部门使用。但这股车流进门，立刻就消失在片无声的由活尸组成的汪洋大海之中，几乎没有点儿动静，真奇怪，犹如潮水突然上冻般。五六小时之前到过那里的坦克，也许曾使这片活尸之海震荡了阵子，显示出些许生气，可是现在波动已经停止，自由的喜悦趋于暗淡，他们的脸成了张张硬梆梆的面具。这情景使他们觉得好象进入了另种状态，现在才认识到场恶梦真的已经结束。他们望着我里纳尔迪，望着利用身高马大开路的布莱克斯托克；从这些人迷茫的目光中，我可以看到有点儿异样的冷漠和种无可奈何的神情，但也可以看到憎恨和含怒的埋怨：“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儿来？”

“臭味是从他们那里来的，”布莱克斯托克说，“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简直叫人没法相信。”这位巨人迈着坚定的步伐在那些穿条纹破囚衣的活尸丛中横冲直撞。

接管该营的美国军官佩带着步兵少校的金枫叶领章。他身材短小，腰板硬撅撅的，长着头红发，姓斯特罗恩。他对我说，当务之急有大堆，他怎么也忙不过来，哪里顾得上帮我们调查战争罪行什么的。眼下他正努力把这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黑压压大片理出个头绪来。他已着手把这些过去的囚犯分成无法挽回的亟需救护的和没有危险的三大类。那些生命已无法挽回的为数很多。“他们中有两三千人最近几天内将死在我这里，不过他们是获得自由后死去的，至少在这点上可以得到安慰。”他说时用双棕黄|色的眼睛直盯着我。

“刚才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大卫·塞梯尼亚兹。”

“犹太人？”

“不。”

“那是个什么样的姓？祖先是哪里人？”

“法国人。”

“听起来象波兰人的姓。”

他已经转过身去吼叫着发布命令。里纳尔迪在向我打手势。我们走进座以前是党卫军分队队部的房屋。“这间还是那间？”里纳尔迪问。我挑了前间，那里附带着个有三四把椅子的小小候见室。布来克斯托克不知到什么地方拍照去了。里纳尔迪找到块硬纸板，把它钉在门上。他在上面写了“战争罪行”几个字，把每个字母都描上好几笔，使笔划显得粗些浓些。

我站在那里，成千上万的幸存者还住在毛特豪森，这地方的那股恶臭和奇异而发颤的沉寂，使我不知所措，当时我的羞傀和失望直到三十五年之后仍然追忆得起来，我还能重新体验那种恶心和屈辱的感觉。

我必须摆脱这状态，立刻出去走走。我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通过时的情状至今历历在目，他们在我前面勉强让出条路来。我穿过—排棚屋，然后又穿过排，这排棚屋里还没有医疗队去过。那里笼罩着片昏暗，只有个别地方被尘埃飞扬的春光抹上层金黄。那里有好些已经死了两天的尸体就跟那些尚未咽气的活尸躺在起，每张铺位上搁着三到四具。当我打旁边走过时，只见那副副骷髅般的肢体，堆堆破衣烂衫和骨头架子在蠕蠕而动。腐臭味益趋强烈。有人轻轻地碰我，有人死死地拽我，吓得我仓皇逃走。我发现自己已在户外的阳光下了，但仍禁不住阵阵寒心。我来到两座房屋中间的块狭窄空地。那里只有我个人，或者说我以为如此。我呕吐了好阵子，直到那时，我才觉得有双眼睛注视着我，那种感受正象被什么东西烫着了样

那个墓坑就在几步以外。它只有两米见方，从那里挖出来的土整齐地堆成座三角形的土墩，柄铁锹就插在上面。坑里胡乱扔进了几把土，不过事先铺在那里的层生石灰已经侵蚀了泥土也侵蚀了纳粹们匆匆忙忙埋入坑内的些赤条条的男子尸体。你不难猜想这切是怎样发生的：十来具捰体的尸首被扔到里边，再用枪托夯靴跟踩，使表面乎整。然后洒上生石灰，再盖泥土。但是死者仍在往面上拱。我可以看到好些手腹口鼻孔和生殖器都给氧化钙烧黑和吞噬了，有些地方的骨头露了出来，并且已经腐烂。

就在这幅乱七八糟残不忍睹的景象正中，我看见张可怕地扭曲的脸上戴着凝固变黑的斑斑血迹，它的对浅色眼珠闪耀着咄咄逼人的光芒

那双眼睛注视着我从身体所倚靠的墙边退开时的每个动作。我记得自己当时想到过，生命骤止时的眼神应该是呆滞的。于是我向墓坑跨近几步。这时从下面升起个声音，用略带异国腔调的法语朗诵着魏尔伦的诗句：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生命在那里，单纯而宁静，

接着发生的事简直象是梦中的情节。

“那和平的隐隐噪声来自市镇”这诗句自然而然地涌到我的口边，大概是我念了出来。

我只知道自己直走到墓坑边上，猫着腰伸出支胳膊。我的指头碰到了那个十七岁的少年瘦骨嶙峋的大手——他就是日后我们将称之为“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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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斯堡的摄影师——1

事后，王回忆说：当时他睁开眼睛，看见个军人。他认不出这人穿的是什么部队的制服，反正既不是党卫军的，也不是人民冲锋队注：纳粹德国崩溃前胡乱并凑的民兵部队的。这又不象最近几年在德军这边作战的罗马尼亚意大利或法国部队的军服。同时可以肯定，这决不是个苏联人。他见过些苏联人，有的关在集中营里，有的成了党卫军中校霍赫赖纳的枪下之鬼，因为霍赫赖纳老是谋求刷新被他个人对准后脑勺开枪打死的男人女人和小孩的人数记录。到九四五年五月四日，这位党卫军中校枪击后脑杀死的人数已达二百八十三名。他向雷伯·克立姆罗德宣布：雷伯将成为他记录中的第二百八十四个牺性品，尽管这对双方都可能是大憾事，因为最近二十个月他们在起毕竟过得挺亲呢的。霍赫赖纳宣布这决定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悲哀神色。

据王说，他恢复知觉其实仅在他看见那个军人之前不多会儿。他不知道究竞在这以前多久，反正这是个缓慢的悠悠苏醒的过程。起初，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接着在逐步趋于完全清醒的各个阶段上，他首先想起的是清晰地录在他记忆中的最后刹那：中校把那支吕格尔种德制手枪的枪口抵住雷伯的颈项之前，先在他整个嘴上作最后次亲吻。随后在他脑海卞浮现的是还有些模糊的印象：他被活埋了，不过他的脸仅仅覆盖着层薄薄的土，几乎还可以转动。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感到脑后作痛，但那不是种尖锐的剧痛，还有，他的肩膀双臂腹部，凡是给石灰灼伤的地方都感到疼痛。除了头部和左手，他意识到自己完全不能动弹。他的身体的其余部分紧紧地卡在横七竖八的裸尸中间。压在他身上并大大地保护了他的是个十四岁的立陶宛少年，名叫扎茨卡留斯，他是被党卫军中校从格罗期罗森集中营里弄来充实他的娈童行列的。

雷伯扭动脖子，盖在他头上的几块土和扎茨卡留斯的支胳膊滑了下来，露出的空隙刚刚够他看到太阳。雷伯没有听见那个军人走近的脚步声，只看见他转过身去呕吐。要把这个身穿外国军服正在呕吐的人与昨天突然扔下毛特豪森集中营这件事联系起来，雷伯的思路还没有清楚到这样的程度。他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军人会是美国人，仅仅意识到这个陌生人来自个异国世界。纯粹由于这个原因，雷伯认为最好还是别说德语。他从自己懂得的其他语言中选用了法语。他说，对方就回答——其实对方是把雷伯不由自主地开始背诵的首诗接着背下去；听起来，这象是在此之前从未谋面但注定要相通的两个人在打预先安排的信号，交换关键的暗语。那人走到坑边，跪下来，伸出—只手碰到雷伯的左手。他先说了句不知道什么话，接着用法语问道，“你受伤了吗？”

“是的，”雷伯说。

现在，他看清楚了那军人的脸。这人很年轻，长着金黄|色的头发，双碧眼睁得老大。几道银色的杠杠在他的领章上闪光。这个军人好象没有携带武器。他问：“你是法国人吗？”

“奥地利人，”雷伯回答。

现在那人在把雷伯往外拉，但是没有效果。坑面上层生石衣和泥土的混合物又松动了些，露出扎茨卡留斯的身体，他的臀部和背部全都被生石灰蚀坏了。

“啊，天哪！”那军人发出声惊呼，又开始呕吐。

雷伯的那双灰色大眼睛注视着他的每个动作。

“你是哪国人？”

“美国人，”年轻的军人回答。

他暂时停止把雷伯往上拉，自己站了起来，发现雷伯那双奇异的灰眼睛正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也许，这儿除了你以外，还有别的幸存者”

“我想不会有了，”雷伯说，“他们朝我们每个人的后脑勺都开了枪。”

他的话调出奇地缓慢从容。他挥了挥左手。“你个人是不可能把我拉上去的，”他说，“我不是平躺着。其实，他们几乎是让我站着把我活埋的。还有别人和你起来吗？”

“美利坚合众国的军队，”塞梯尼亚兹答道，他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是多么可笑，也丝毫没有故作幽默口吻的意思。雷伯的镇定使他迷惑不解，简宜有些害伯。他似乎察觉到从这双浅色的眼睛里迸出星欣悦的火花，尽管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

“既然如此，你可以去叫人来帮忙起拉！你叫什么名字？”

“塞梯尼亚兹，大卫·塞梯尼亚兹！我父亲是法国人。”

沉默。中尉有些犹豫。

“去吧，”雷伯·克立姆罗德命令道，但语调还是那样缥缈轻柔，“请你快去吧，我都喘不过气来了。谢谢你来救我，我永远不会忘记。”

那双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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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斯堡的摄影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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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塞梯尼亚兹带着布莱克斯托克位医生和两名步兵回来。布莱克斯托克拍下了他们发现这个墓坑时的情景。这些照片从未公开发表，甚至没有列入任何档案。但十三年以后，王却从布莱克斯托克夫妇那里买下了它们。布莱克斯托克认为，那个年轻人能够活下来，不仅仅是连串令人头晕目眩的事态发展的结果。当雷伯给救出来的时候，他的身体的姿势表明他被埋下去以后，曾拼命努力想爬到坑面上来。雷伯已经从他的八个同伴的尸体中开出条路，但这项工作遇到的障碍越来越大，因为他是第批被扔进坑里的，坑顶又被党卫军的靴子踩实，然后铺上生石灰，再盖泥土。

坑里共埋了九个人，都是男孩子，年龄在十二岁到十七岁之间。雷伯·克立姆罗德是年龄最大的个也是唯的幸存者。

雷伯终于从坑里给救了出来，这时他又次失去知觉。塞梯尼亚兹对雷伯的身高和体重都感到吃惊：身高有六英尺注：约米八三，体重却只有百磅注：四十五公斤多点左右。

其实，他的两项估计全错了。在九四五年五月五日那天，十七岁还差四个月的雷伯·克立姆罗德身高已达到米八四，体重仅三十九公斤。

雷伯的后脑勺挨了枪，部位在左耳后边。子弹轻轻地擦过耳垂，击碎了枕骨底部，犁入后颈上端的肌肉，几乎没有触及椎骨。事实上，他身上其他伤口的情况更为严重，或许也更为疼痛。医生还为这个少年取出另外两颗子弹，颗是从他的右股，另颗是从臀部的正上方取出来的。此外，他浑身上下受到生石灰腐蚀的地方不少于三十处。他的背部臀部和小腹上保留着数以百计的鞭痕和被香烟头烫伤的痕迹，其中有些已是几年前留下的老疤。唯独他的面孔完好无损。

这张脸不仅使第个看到他的塞梯尼亚兹动心，也使后来所有见过他的人动心。倒不是因为他长得英俊——他的五官并不十分端正，——而是因为他方面显得十分镇定，同时又给人种外松内紧的感觉，犹如千钧发，简直毛骨悚然。这决不是个认命的人的脸，尽管在集中营里死亡和绝望留下的烙印比比皆是。主要的是你会注意到，这双洒着些微绿色斑点的灰白眼睛，看起人和物来有股威灵显赫的力量。

接下来的几天工夫，雷伯几乎老是在睡觉。然而，场小小的马蚤动却由他而起。批以前的囚犯来找斯特罗恩，声称他们代表所有的难友提出抗议。他们拒绝与个“党卫军的雄婆娘”同住处。他们用的字眼还要难听得多。但是那位来自新墨西哥州的红发矮个子少校没有理睬这要求，他有别的问题需要操心：毛特豪森集中营不断在死人，每天都要死好几百人。

关于那个少年的事，斯特罗恩对塞梯尼亚兹说：“我明白，要是没有你的话，他定已经送命了。好好照顾他吧！”

“可是，我连他的名字也还不知道呢！”

“这是你的事情，”斯特罗恩用他的高嗓门回答。“从现在起，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这次谈话发生在五月七日的早晨。塞梯尼亚兹把该少年安置在集中着那些尚待决定命运的“卡波”注：集中营中管理囚犯的囚犯的棚子里。塞梯尼亚兹为此而责备自己。如果有人想把任何坏事归咎于那个陌生的少年，都会使塞梯尼亚兹产生反感。他去探望过那少年三次，只有次发现他醒着。塞梯尼亚兹想问他些问题，但得到的回答却是迷离恍惚的严肃目光。

“你认识我吗？是我把称从墓坑里拉出来的”没有回答，“至少，你应该把自己的姓名告诉我！”没有回答，“你对我说过你是奥地利人。你定很想和家里取得联系吧？”没有回答，“你是在什么地方学会法语的？”没有回答，“我只是想帮助你”

那少年闭上眼睛，转身面壁。

第二天，五月八日，塔拉斯上尉从慕尼黑赶到此地，带来了德国投降的消息。

乔治·塔拉斯是格鲁吉亚人——不是美国的佐治亚，而是苏联的格鲁吉亚注：美国的佐治亚州和苏联的格鲁吉亚共和国在法语和英语中拼写都是样的。在哈佛大学，塞梯尼亚兹就听说塔拉斯是俄国贵族出身，九八年全家移居美国，九四五年，他四十四岁注：这和书中其他地方描述的年龄有冲突，显然已授予他自己这样项使命，那就是说服我们这个星球上尽可能多的人不要过于认真看待自己。他痛恨感伤主义。面对人类种种愚蠢透顶的行为，塔拉斯持种自然的无动于衷的态度如果是装出来的，至少也装得很出色。他的舌尖上随时准奋着冷嘲或热讽。除了英语，还有十几种其他语言他都说得很流利，其中包括德语法语波兰语俄语意大利语和西斑牙语。

他来到毛特豪森主持有关工作，所抓的第件事就是把布莱克斯托克在达豪和毛特豪森集中营里拍下的照片选些最令人发指的贴在他办公室的墙上。“当我们审讯那些绅士们的时候，如果他们死不认帐，我们至少可以让他们看看他们的恶作剧的结果。”

他把塞梯尼亚兹开始整理的几份卷宗很快处理完了，而且亲自主持讯问工作。

“塞梯尼亚兹君，这都是些小鱼小虾，还有别的没有？”

塞梯尼亚兹向塔拉斯谈起那个被活埋的少年。

“你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有关这个年轻人的材料少得可怜。德国人的任何名单中都没有他的名字。在九四四年的末了几个月和九四五年的头几个月内，出于苏联红军日益推进，曾有几万名囚犯被运回德国和奥地利，但他也不属于其中的任何批。据许多目击者证实，他来到毛特豪森集中营才三个月，至多四个月。塔拉斯莞尔而笑。

“看来，事情很简单。些党卫军的高级军官撤回奥地利来，准备组织最后次抵抗。如果只有个军官，不可能需要九个情人，除非他是超人。他们到达毛特豪森，白费力气加强了警卫，及至我们的第七军逼近时，他们又掉头就跑，这回则是向着山岭向着叙利亚甚至向着热带而逃。而在逃跑之前，他们还是本着这个令人赞叹的民族贯认真执行命令的态度，先把那些如今已成为累赘的心肝宝贝干净利落地处理掉，还用生石灰和泥土盖起来。”在哈佛大学，位果戈理专家曾经不无道理地给塔拉斯取了个雅号——“布尔巴”注：塔拉斯·布尔巴是俄国作家果戈理所著同名小说中的乌克兰哥萨克老英雄。塔拉斯非但不生气，还引以为荣，并且用来作为评论文章和在考卷上写评语的署名。现在，他透过金丝边眼镜把炯炯有神的目光转向墙上那些恐怖的照片。

“当然，我的大卫老弟，我们可以把别的事情统统撇在边不管，整天去关心受到你保护的那个少年。反正总共只有几十万名战犯在急切地等待我们对之表示关注。小事桩。至于那儿百万已经死去正在死去或者将要死去的男人妇女和儿童就更不在话下。”

塔拉斯爱作长篇大论，还喜欢用他的冷嘲热讽叫任何与他谈话的人下不了台，简直以此为乐。尽管如此，那个奥地利少年的故事想必还是引起了塔拉斯的兴趣。两天以后，即五月十日，他第次去看那个少年。对那些在场的“卡波”，他说俄语德语波兰语和匈牙利语。他迅速地瞥了那个年轻的陌生人眼。

这眼就够了。

他的反应和塞梯尼亚兹样，但也有相当大的差别：那少年使他震惊的程度大体相同。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震惊。塔拉斯发现，这个幸存者的眼睛和另个人的眼睛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塔拉斯在普林斯顿曾与另个人交谈过几句，那是在艾伯特·爱因斯坦家的午餐桌上，他是物理学家朱利叶斯·罗伯特·奥本海默。这两个人的眼睛有样的灰白色虹膜，样深不可测，似乎在凝视着凡人永难进入的梦境。是不是两人有着样的秘密，样的天才？

当然，两人的年龄不样——塔拉斯估计眼前这个少年最多只有十八九岁。

接下来的几天，乔治·塔拉斯和大卫·塞梯尼亚兹都忙于他们来毛特豪森要办的公务，大部分时间花在根据揭发材料进行的调查工作上。他们力图把所有掌管这个集中营的人不论职位高低不论罪责轻重列出份名单，并且搜集证据，准备以后提供给专门审理战犯在达豪和毛特豪森集中营所犯罪行的军事法庭。当美国军队迫近时，原奥地利集中营警卫部队中有许多入就地躲了起来，没有来得及采取任何预防措施，用的还是本人的真姓名，把自己装扮成唯命是从的老实人，bb德语：命令就是命令，这句话成了他们为自己开脱切罪责的挡箭牌。由于缺乏人力物力，塔拉斯起用了批以前的囚犯，其中有个犹太建筑师，名叫西蒙·威森塔尔，是在好几个集中营里关过的幸存者。

过了段时间，在塞梯尼亚兹的催促下至少，这是塔拉斯向自己解释的理由，塔拉斯又想起那个曾被活埋的年轻人，他至今还不知道此人的名字。那小群向斯特罗恩少校提过抗议的囚犯以后没有再来，而其中最起劲的三名法国犹太人已经离开集中营，回法国去了；因此，这项指控实际上已经不了了之。不过既然已经立档，就得有个结论。塔拉斯决定亲自主持讯问。很多年以后，塔拉斯在截然不同的场合下面对雷伯·克立姆罗德的炯炯目光，将回忆起这第次见面在他的脑海里留下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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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斯堡的摄影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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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现在走路已不再拐拐了。他虽然还谈不上体重增加——此等词语用在这类幸存者身上将是荒谬可笑的——但至少他的气色已经开始好转，看上去也不再那样骨瘦如柴了。

“我们可以用德语交谈，”塔拉斯说。

那对凝神的灰眼睛与塔拉斯的目光相遇，然后故意缓缓地环顾这间屋子。

“是你的办公室吗？”

他说的是德语。塔拉斯点点头。他产生种异样的近乎羞怯的感受。他自己也觉得这种陌生的感受挺可笑。

“以前，”少年说：“这里是党卫军指挥官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