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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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她决不可能把这些话拿给妈妈看,这么写出来,她已经感觉好多了。这些话无所谓好坏,只是她真实的内心反映。随后,她想要把日记藏在个母亲永远也不会发现的地方。她爬到厨房工作台上,胳膊举高,然后把日记本扔到了碗柜顶上。那里很安全,很隐秘,也很难拿,久而久之,露丝自己也忘记了日记在那里。

露丝回忆起来,这么多年过来,她跟母亲从来没有谈起过当初的事情。她把日记本放下。过去发生的事情并非不再改变,恒久的是世事注定要变迁。她对年少的自己产生了种奇怪的同情,同时也很惭愧地认识到,自己当初是多么愚蠢,多么自我中心。倘或她有个女儿,那女儿长大也会搞得她像母亲当初那么痛苦。她的女儿如今大概也该有十五六岁了,也会对着露丝大喊说“我恨你”。她不禁想,当初母亲是否也样,对自己的妈妈大喊“恨你”。

突然,她想到了那天中秋节聚餐的时候他们看过的那两张照片。妈妈高灵姨妈和外婆在起的那张照片上,妈妈大约十五六岁。还有另外那张,宝姨的照片,茹灵错以为是自己妈妈的那张照片。个念头突然划过脑海:妈妈放在《圣经》里的那张照片。她曾经说过那是她母亲。那张照片上的人究竟是谁?

露丝推开躺椅的坐垫和木板。东西都还原封未动:黑色的小开本《圣经》,丝缎的小包,里面那只镶翠玉的戒指,全都安然无恙。她打开《圣经》,里面赫然现出蜡纸盖着的那张照片,就是母亲在中秋节聚餐那天拿给她看的那张。宝姨头上戴着新异的装饰,穿着高领冬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妈妈三十年前脑子就已经出问题了?还是诚如妈妈所说的,宝姨的确是她的母亲?如果真是那样,那是不是意味着妈妈大脑其实没有问题?露丝重又盯着照片看,想从照片上人的眉目间找出些跟母亲相似的特征。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椅子下面还藏了些什么呢?露丝伸手进去,摸出个褐色购物袋,上面还用红色的圣诞丝带扎住。里面有叠手稿,写的全都是汉字。其中有些纸页上端,还用毛笔写了个漂亮端正的大字。这份手稿她曾经看到过。可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呢?

忽然间,她想起来了,那堆放在她书桌右边抽屉最下层的手稿。“真,”她回忆起其中第页开头的内容。“这些事情我知道都是真的。”下面句说的是什么来着?死去的人的名字,随他们而去的秘密。什么秘密呢?她感到妈妈的生命危在旦夕,而唯的救星就是她手上这叠稿纸,可手稿直都在她身边。

她看着手里这叠新文稿的第页开篇那个大字。脑海里浮现出母亲责骂她的声音,“要努力学习。”没错,她当初真该努力学习中文。那个字很眼熟,下面弯,旁边三个点——心!然后是第句话,跟她家里那份稿子的开头看起来很像。“这些事情我——”可是下面的就不样了。下面个词是“应该”。这个词母亲常常说。下个字是“不”,这个字妈妈也常常说。再下面个她就不认识了。“这些事情我不应该——”露丝尽量猜下面会是什么内容:“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告诉别人。”“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写下来。”“这些事情我不应该说出来。”她走进自己的卧室,去书架上找妈妈的英汉词典。她查了“告诉”“写”“说”这些词的中文说法,可是都跟妈妈手稿上写的不像。她急切地翻着字典继续查,过了大概十分钟,她终于弄明白了:

“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忘记。”

妈妈是什么时候把另外那份手稿给她的?大约五年还是六年以前?这些也是当时写的吗?当时她知道自己正在慢慢丧失记忆吗?妈妈想过要把完整的手稿给露丝吗?她想什么时候给呢?等她终于把戒指交给露丝永久保管的时候吗?或是等她觉得露丝终于认识到这些东西重要性的时候?露丝接着看下面的字。可是除了个“我”字,其他片混沌。她只认得“我”,可那下面还有成千上万的汉字她都不认识。她该怎么办?

露丝躺在床上,手稿就放在身旁。她看着宝姨的照片,又把照片贴在胸口。明天她要打电话到夏威夷找亚特,看他能否推荐个人来做翻译。这是。她要从家里把手稿的其余部分拿出来。这是二。她要给高灵姨妈打电话,看她都了解多少。这是三。她要请妈妈给她讲讲自己的生。这次她要开口请求,专心听妈妈讲。她会坐下来沉住气听妈妈说,不匆匆忙忙,赶着要做别的事情。她甚至可以搬进来跟妈妈起住,多花些时间了解妈妈。这个举动可能会令亚特不开心。他可能会认为露丝搬出去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出了问题。可是总得有人照顾妈妈,她希望自己亲自来做。她想要在这里,听妈妈讲述自己的故事,陪她回顾生命中经历的种种曲折,听妈妈解释个汉字的多重涵义,传译母亲的心声,尽量了解母亲的思绪。她会过得充实而忙碌,而且,终有天,她与母亲可以不必紧张地扳着手指记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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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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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忘记。

我生在北京南面西山户姓刘的人家。村子最早有记载的名字叫作“仙心村”。宝姨教我在石板上写“仙心村”这几个字。刘家在仙心村已经住了六百多年,世代制墨为业,卖给过往的商人。

我们的家和作坊都历历在目,我仿佛就站在院门口。我家就在猪头胡同里,胡同东头靠近市场卖猪头的场子。猪头胡同从场子里穿过,直往北,经过先前那棵有名的不死神树原来的位置。再往前胡同越来越窄,两旁户挨户都是人家。胡同头上是块台地,尽头就是陡峭的山谷。宝姨说那块台子是几千年前位大将弄出来的。这个人白日做梦,以为山里面都是玉石,因此命人往下挖掘,挖啊挖,挖个不停。男女老少都为了他的梦想劳作不休。等到大将死了,当初的孩子都成了弯腰驼背的老头,半截山都给挖空了,土石就堆在这里,成了这块台地。

到我们家院子后面,台地就变成了悬崖。要是你头栽下去的话,定会落进山谷的谷底。刘家先前房子后面有二十亩地,可是几百年来,下大雨崖壁就坍塌,山水轰鸣,水土流失越来越严重,崖沟年比年宽,年比年更深了。每过十来年,那二十亩地就变小点,直到最后,崖壁直逼到了我们家屋后面。

悬崖点点的逼近教我们大家认识到,我们得时时回头看看,才能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我们管那条崖沟叫做“穷途末路”。

院墙里面住着老老少少三十几口,其中有半是我们刘家人,从房东到房客,从老太太到辈分最小的小侄女,各种行当的人都有。刘家有四个儿子,我称为父亲的晋森是长子。我堂兄弟们叫父亲大伯,往下是大叔二叔,他们的太太我叫大婶二婶。我小的时候曾经以为,我父母是因为个子高所以才当老大的。大叔二叔也都是骨架子大,高灵也是。好长时间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独独我长得特别矮小。

小叔是老夭,最受宠的小儿子,名叫刘虎森。他才是我真正的父亲,他与宝姨早有婚约,可惜就在新婚那天,他意外身亡。

宝姨生在周围丘陵地带个大些的镇子上,镇子名叫周口店,名字取自商纣王,个古代著名的暴君。1

九百年来,宝姨的家族直行医接骨。这是祖传的行当。他父亲的病人大多是在煤矿或是石灰矿里摔伤的工人。要是有需要的话,他也医治别的毛病,但是接骨是他的专长。他并不需要上专科学校去学习这种行当,父亲看病的时候他就跟着学,他父亲也是跟自己父亲学会的。接骨的本事父子代代相传。龙骨埋藏的地点也是家传的秘密。最好的龙骨藏在个叫作“猴嘴洞”的地方。宋代的时候,宝姨的位先人在干枯的河床深谷里找到了这个洞|岤。经过代又代人的挖掘,洞|岤越挖越深。它的准确位置也成了家族传统的部分,父子代代相传,再后来,父亲把秘密传给宝姨,宝姨又传给了我。

我仍然记得我们秘密洞|岤的位置,它就位于仙心村和周口店之间,距离山脚下大家都去找龙骨的那些山洞老远。宝姨带我到秘密洞|岤去过几次,她总是春秋季节带我去,从来不在夏天或冬天涉足此地。我们走“穷途末路”,从山谷中间走,远远离开崖壁,大人们总是说那边有种种见不得人的吓人物事。有时我们经过的路上会有结团的枯草,碎瓷碗,或是干树枝什么的,在我童年的想像中,那些都像是干尸,死孩子头骨,或者女人碎尸什么的。也许真有那些可怕的东西,所以宝姨才会伸手挡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到。

宝姨虚岁十九的那年,深秋的天,有两个病人来看接骨大夫。第个是仙心村户人家的小娃娃,第二个就是小叔。这两个人都给宝姨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彻底改变了宝姨的命运。

那个哭叫的娃娃是开寿材店的张老板家的小儿子,张老板生得虎背熊腰,靠天灾人祸发了财。他们家的棺材外层雕花用的是上等樟木,里面却是便宜的松木,他们给松木上了漆,色泽很亮,气味也好闻,以次冲好,冒充上等木材。

就是这种上了漆的假木材从架子上掉下来,砸得小孩肩膀脱了臼,孩子疼得直哭。张家媳妇吓坏了,忙不迭地唠叨。宝姨认出了这个惊慌失措的女人。两年前,她曾经坐在接骨大夫的店堂里,因为天上平白无故掉下块大石头,砸到她的眼睛,还有下巴。如今她跟丈夫起又回来了。张老板挥手打孩子,教他不要号。宝姨大声对他说,“孩子肩膀坏了不说,你还想把他腿打断了不成!”张老板满脸怒容看着宝姨。宝姨接过孩子,往他腮帮子上抹了点药,很快孩子就安静下来,打了个哈欠,睡着了。这时,接骨大夫过来,把他的小肩膀安回了原位。

“这是什么药?”棺材店老板问宝姨。她却不肯理会。

“都是些中药,”接骨大夫回答说。“点鸦片,点草药,还有种特别的龙骨,是从我们家传的处秘洞里挖出来的。”

“龙骨?”张老板伸出手指往药碗里蘸了蘸,然后往自己脸上抹了抹。他还要给宝姨抹,宝姨哼了声让开了。他哈哈大笑,放肆地盯着宝姨看,仿佛宝姨就是他的人,他爱把她怎么样都行。

张家人前脚出去,小叔后脚就瘸着进来了。

他对大夫说,马受惊伤了他。他从北京赶回仙心村的路上,停下来歇脚,马惊了只兔子,兔子又惊了马,马脚就踏到小叔脚上去了,结果踩断了三根脚趾头,所以小叔立刻就骑着这匹烈马来到周口店,直奔著名的接骨大夫而来。

小叔坐在乌木椅子上让大夫看他的脚,宝姨在里屋,透过帘子看得到他。小叔当时二十二岁,身材瘦削。五官生得很标致,仪态自如,不卑不亢,虽说打扮并不像那等富家子弟,却也干净整洁。宝姨听到他谈笑风生:“我那匹马惊之下,恨不能拖着我直奔到阴曹地府去。”这时宝姨走了进来,说,“可是老天有眼,把你带到这里来了。”小叔顿时说不出话来。她笑,小叔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宝姨把掺了龙骨的药膏抹到他脚上那刹那,他就决定要娶宝姨为妻。宝姨说,他们两人就这么见钟情。

我从未见过生身父亲的照片,但宝姨告诉我说他相貌堂堂,而且聪颖过人,却又非常腼腆,教女孩子见了他不由得心生柔情。他就像个落魄书生,教人看就觉得他有朝日总会飞黄腾达。要不是早几年民国废了科举,小叔定能中举人。

第二天早,小叔来看宝姨,还带了三串荔枝给宝姨赏玩。他剥了个荔枝,宝姨当着他的面品尝里面白色的果肉。两人都说以深秋的天气,这个上午实在是太暖和。他请宝姨听他诵读早上刚写的首诗:“倏忽唇启流星语,灿若晨曦掩日华,转瞬日落寻不见,愿逐星迹至天涯。”

当天下午,棺材铺的张老板送了个西瓜来给接骨大夫。“太谢谢您了,我那宝贝儿子已经全好了,摔起碗来,比人家三个孩子都有劲。”

没出几天,这两个人分头去找算命的,都想问问自己的生辰八字跟宝姨是不是相配,问如果婚配的话,可有什么不合之处。

棺材铺老板就在仙心村里找了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师父。师父说这两个人的八字相合极好,因为宝姨属鸡,张老板属蛇,这两个属相最是合适。老人说宝姨的名字笔画数目也吉祥旦我记起宝姨的名字,就把笔画数目写下来。更何况,宝姨腮上有颗吉利痣,痣长在十正口位,这表示她生性温顺,善甜言蜜语。棺材铺老板听了大喜,重赏算命师父。

小叔找的是周口店的个神婆,老太婆脸上的皱纹倒比手心里的掌纹还要密。她看就说大事不妙。先是宝姨脸上的痣,她说宝姨的痣长在十二承浆部位,这颗痣将宝姨的嘴角往下拉,表示她的生将是苦不堪言。况且两人的属相也极为不合,宝姨是火命属鸡,小叔是木命属马。火鸡新娘子会跳到木马新郎官背上,啄得他七零八落,宝姨欲求无度,必要榨干了小叔为止。最糟糕的是,据宝姨的父母说,宝姨生日是七月十六,可是神婆有个妯娌就住在宝姨家附近,她可是在七月十五夜里就听到刚出生的小娃娃哭了,七月十五鬼节,是野鬼横行的日子。那个妯娌还说,小娃娃哭起来声音“呜——呜”的,不像人声,倒像是鬼魂哀号。神婆还悄悄跟小叔说,她很了解这个怪丫头,赶集的时候经常看到她个人出来逛。她说宝姨心算得很快,还跟小贩争执。她行为乖张,性格又倔,还跟当大夫的父亲学着念书识字,懂得些神道医术,爱问东问西,自作主张,说不定被什么野鬼上了身,小叔娶了这么个新娘子定会惹祸上身,还是另寻门亲事的好。

小叔又给了神婆些钱,并非谢赏,而是教她改变主张。可是神婆直大摇其头,直到小叔出到两吊钱,神婆才答应重新算过。她说宝姨常常微笑,笑那颗痣就上到吉利的正口位置。神婆又照着命盘查看宝姨的生辰八字,结果不错,卯时出生性格最是和善。至于说宝姨倔强,其实无非是虚张声势,过了门若还不懂事,上家法也就打下去了。更何况,她那个妯娌最是个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她的话根本不用理会。神婆还卖给小叔张百宝符,说是能保姻缘和谐,驱鬼避祸,还能治脱发。她还说,“就算有了这百宝神符,也决不能龙年里办喜事,龙年对属马的不利。”

张家先来提亲,媒人说宝姨跟张老板是天作之合,又大大吹嘘张家的家世,说张家是世代相传的工艺名家,夸他们家宅院多么阔气,后花园里佳石鱼池俱备,厢房众多,里面的家具都是上等紫檀木打的,色泽纯正,就像新鲜的淤紫。媒人还说,张老板很是大方,也不要求接骨大夫多给陪送,反正姑娘过去是做二房姨太太,能不能就送罐鸦片膏,罐龙骨做嫁妆算了?这也不算多,但是意义非凡,也就不至于辱没了姑娘身价。

接骨大夫仔细考虑了张家的要求。他年纪也大了。万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女儿可怎么办呢?还有谁家愿意要他这个女儿呢?她这么任性,自行其事,母亲死的早,不曾教她如何为人凄子。的确,要是让他选,棺材铺的张老板并非是最理想的女婿人选,可他也不愿意耽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因此他把棺材铺老板上门提亲的事说给了宝姨。

宝姨听,很是不屑,她说,“那姓张的太粗鲁。我就是去吃虫子,也不肯嫁给他。”

接骨大夫只好婉言谢绝张家媒人说:“真是对不住,小女想到要离开我这没用的老头子,哭得是昏天黑地。”这个借口虽然笨拙,却也说得过去,但是不出个礼拜,大夫家就答应了小叔的提亲,令张家觉得受了奇耻大辱。

宝姨和小叔定亲的消息传出来以后,棺材铺张老板跑回到周口店,宝姨刚从井边打水回来,被他吓了跳。“你以为你是谁?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得羞辱我,嘲笑我?”

“到底是谁羞辱谁?你要我给你做妾,娶回去伺候你老婆。我可不要做这种封建婚姻的奴隶。”

她想走,可张老板把掐住她的脖子,说要掐死她,然后抓住她的脖子使劲摇晃,仿佛真要把她的脑袋掐断,最后又把她摔倒在地,破口大骂,脏话连篇,还污辱宝姨死去的母亲。

宝姨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冷笑道:“你就会说大话,动拳头。你以为这么着我就怕你了,就觉得对不住你了?”

张老板的回答教宝姨辈子也忘不了,他说:“要不了多久,我要让你天天过得生不如死,求死不能。”

这件事宝姨既没告诉父亲,也没告诉虎森。她觉得没必要让他们担心。况且,何必让未婚夫疑心,以为她做了什么对不起张老板的事呢?反正好多人都说她性子倔,凡事自作主张。也许她就是这个样子,既不怕责罚,也不怕丢脸。她几乎是无所畏惧。

婚期前个月,小叔深夜里来到宝姨房里。他轻轻说:“想听听你飞星般的话语。”宝姨引他上了炕,小叔忙不迭地享受洞房花烛之乐。可是当小叔爱抚她的时候,宝姨感到阵凉风吹过皮肤,不由开始浑身颤抖。生平第次,她觉得害怕,害怕自己承受不了这种未知的欢娱。

婚期定在龙年伊始。时值早春,地上还结着冰。那天早晨,个走街串巷的照相师傅来到了周口店接骨大夫店里。个月前,他摔断了手臂,接骨大夫帮他诊治,因此他答应婚礼当天帮新娘拍张照片权做诊费。宝姨穿上了最好的冬衣,高高的衣领上镶着毛边,戴着刺绣抹额。师傅要她直盯着相机里看,她边看,边想,自己的生活从此将彻底改变了,心里既是高兴,又有些担忧。她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她尽量想将来的好日子,却只看到片迷茫。

送亲上路之前,宝姨换上了红色嫁衣,戴上华丽的凤冠,出父亲家门就盖上红盖头。接骨大夫借钱租了两架骡车,架驮着给亲家的陪送,另架上是新娘的衣裳妆奁铺盖。接骨大夫还雇了四个轿夫抬新娘子,两个马夫,个吹笛子奏乐的,还有两个保镖,以防遇到打劫的。他为女儿准备了最好的切:最漂亮的花轿,最干净的车子,最是身强力壮的保镖,都配着真枪实弹。架大车上装着他为女儿准备的嫁妆,罐鸦片,罐龙骨,大夫手上只有那最后罐龙骨了。他曾多次劝女儿不必担心花费。婚礼之后他可以再去猴嘴洞,多挖些龙骨回来。

送亲路走到半,树林里跳出两个蒙面强盗。其中那个大个的大喊:“蒙古大盗来也!”宝姨立刻听出,那声音正是棺材铺的张老板。这算哪门子笑话?可是还不等她开口说话,那些保镖就扔下枪,挑夫扔了担子,全都作鸟兽散,把宝姨的轿子扔在地上,宝姨摔得不省人事。

宝姨醒过来的时候,模模糊糊之中,看到了小叔的脸。是他把宝姨从轿子里抬出来的。她往周围望,但见自己的嫁妆箱子早被洗劫空,保镖挑夫早都逃得不见踪影。然后她又看到自己的父亲倒在路边沟里,头颈很不自然地弯曲着,脸上早没了血色。她是在做梦不是?“我父亲,”她呜咽道,“我要看看父亲。”她挣扎着抱着父亲的尸体,完全想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就在这时,小叔捡起了保镖丢下的枪。

他大喊,“我发誓,不管你是人是鬼,你这般残害我的新娘,我定要找你报仇,”说着,他朝天开了枪,枪声惊到了他的马。

宝姨并没有亲眼看到那马脚踢死小叔,她却听到声吓人的声响,犹如天崩地裂般。从那以后,她听到树枝折断,碳火迸裂,乃至夏天切西瓜的声音,都会想起这幕。

就在那天,宝姨同时丧父丧夫,成了孤儿寡妇。她低头盯着自己亲人的尸体,喃喃自语说,“这是毒咒啊。”接连三天,宝姨直都不合眼地对着父亲和小叔的尸体,愧疚不已。她对着遗体说话,不顾禁忌抚摩死者的嘴唇,家里的女人们都怕冤死的鬼魂会附她的身,或者呆在家里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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