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下四条大桥来到鸭川河堤,望着对岸点着盏盏橘灯的纳凉露台。沿着河堤往北走,市街的喧闹随之远去,水面幽暗,只见对岸街上灯火。对岸连绵的宴席宛如梦中景致,手持酒杯的宾客沐浴在灯光下,宛如舞台剧演员。
不过其中座露台显得格外沉静,上头坐着六名男子,个个福神般挂着和善的微笑。在这片绿叶中,有抹冷峻的红,那就是弁天。
那就是星期五俱乐部。尽管恶名昭彰,他们看起来倒很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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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俱乐部的秘密众会,从大正时代直延续至今。每月次,在星期五举行,因而得名。每次众会,七名会员在衹园或先斗町带的餐厅设宴,享用美食。成员有大学教授作家富豪等名流。会员轮替,但席次固定是七人。这七个席次,则分别以七福神注:带来好运的七尊神明,分别是惠比须大黑天昆沙门天寿老人福禄寿弁天布袋。类似中国的八仙。之名来命名。
弁天在该俱乐部占有席,身为万绿丛中点红,她似乎颇乐在其中。老师和我们之所以喊她“弁天”,也是这个缘故。听说将这历史悠久的席次让给她的前任“弁天”,是个脸纠髯的大汉。这样看来,弁天似乎更适合“弁天”这个席次注:弁天又名“辩才天女”“妙音天女”,是七福神中唯的女神。。
这群人虽秘密众会,但也不能因此断定他们定是在席间策画扰乱太平的阴谋,或许,那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的轻松聚会也不定。如果真是这样就好,只可惜问题不只如此。
事实上,星期五俱乐部每年的尾牙宴固定会上演件惨无人道之事,因此遭狸猫族视为毒蛇猛兽,加以唾弃。
每年,他们都会大啖狸猫火锅。
呀呀——光是想像,我就差点娘娘腔地迸出布匹撕裂般的尖叫。
实在难以置信!在文明开化的这时代,根本没有吃狸猫为乐的必要嘛。当真野蛮至极!如果是想标新立异,希望向世人展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大可吃赡蜍夜鹭八濑的野猴做刷子用的椰子纤维,古怪的珍奇食材要多少有多少。我真想问,为什么偏偏要选狸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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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水声淙淙的鸭川,波光潋滟,映照街上灯火。
我将老师的情书绑在箭上,瞄准星期五俱乐部行人的方向。由于丰满的双峰妨碍射箭,我只好变小点。话说,此刻若是披上甲胄,我不就像生在现代的那须与注:注:镰仓初期的武将,为神射手。跟随源义经征战,曾箭射落平家的扇子。吗!想着想着,个人忍不住演起了独角戏。对岸连绵的纳凉露台下,是鸭川的河堤,许多行人喧闹嘻笑,但我自信满满,深信这箭绝不可能射偏。
露台上,弁天霍然起身。她今天身上穿的似乎是白西装,不过又不像,我也搞不清楚。只见她在露台上踱来踱去,挥舞着把底端绑有结绳的扇子,像在跳舞。扇子的黑色骨身油亮,原来是红玉老师送她的“爱的纪念品”,弁天曾多次在我面前炫耀,扇面绘有风神和雷神的图案。竟连如此重要的宝贝都送给了弁天,这使我对红玉老师的评价又减了几分。
正当我张满弓瞄准弁天时,个念头闪过。不妨就学学《平家物语》里的那位神射手,箭射穿那把扇子吧。明知就是老干这种事,才会遭大哥训斥挨红玉老师骂,然而只要念头起,我就管不住自己。
赶在胆怯前,放手去做就对了。我索性箭射出。
只见羽箭轻盈地画出道圆弧,箭头不偏不倚地贯穿弁天手中的扇子。弁天身边的男人阵哗然,纷纷起身。站在河岸另侧,对岸的马蚤动点也不像自己干出来的,心中涌上看戏般的痛快。就在我为自己惹出的轩然大波暗自叫好之际,弁天伸手搭在纳凉露台的栏杆上,视线笔直地射向我。她嫣然笑。我脚底发毛。
星期五俱乐部的男士在弁天身旁排成列,四处张望,搜寻肇事者。我还来不及让胸部恢复原本的丰满,便沿着河堤飞快逃离现场。
○
虽然我只是隔岸观火,但谁教放那把火的人正是我。我路奔过四条通,颗心扑通直跳,也不知道是出自害怕还是兴奋的悸动,不过倘若认定是害怕,实在有损我的名誉,姑且就当是兴奋的悸动吧。
为了平复兴奋的悸动,我决定上红玻璃去。“红玻璃”位于寺町通三条的地下街,狸猫族常在那里出入。这家店白天是咖啡厅,晚上则是酒馆。
这个时间,寺町通的店家大都已拉下铁门,来往行人也稀稀落落。醉汉的喧哗声,令悄静的空气为之震动。
走下墙上贴满可疑海报的窄梯,地底传来古怪的音乐,让人觉得仿佛来到了地府。这可不是我胡思乱想。红玻璃占地辽阔,店内尽头是什么模样,至今还没有人探究竟;这里曾举办多场大型聚会,尽管无数宾客光临,店里从没坐满过。愈往店内深处走空间愈狭窄,最后是条置有成排红天鹅绒椅子和木桌的昏暗长廊,火炉座落其间,炉火蒙咙。那里年四季都冷洌如冬,据传是通往冥界之路。
暮色轻掩,红玻璃收起白日的样貌,摇身变成了酒馆。我走近吧台,老板惊诧地望着我。
“是我啦。”我让他嗅闻身上的气味。
“搞什么,原来是你。”老板嫌弃地说。“又变成这副模样出来鬼混。”
“变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关系。”
“你真不该胡乱变身。”老板拈着泥鳅般的胡须,本正经地教训。“至少变身成适合来这里的模样嘛,都被你给搞混了。”
这些话左耳听进右耳出,我端起伪电气白兰注:“电气白兰”是大正时代浅草家老酒吧推出的款鸡尾酒,“伪电气白兰”则是作者小说中常出现的传奇美酒,据传只有芳醇的香气,但没有味道。,轻啜口。
我手托着腮,聆听店内的音乐,猜想弁天应该读完老师的情书了吧。弁天读完那个年迈体衰的老人卯足心血写下的情书,火速赶往幽会地点与他相会——这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那封情书恶心的程度,简直就像卯足了劲要将爱人赶离幽会地点般。这些年来历经了无数相同的失败,老师早该受到教训了,竟还是搞到这番田地。真是既丢脸,又可悲。
正当我坐着发愣,个声音说道:“给我杯红掺酒。”陡然,只冷若寒冰的手抓住我的后颈,我的身子为之缩。
坐在我身旁的,是弁天。
所谓的“红掺酒”,是烧酒掺红玉波特酒调配而成。只见弁天举起桃红色酒杯,雪白的喉头咕嘟作响,将酒饮而尽。红玻璃内鸦雀无声,我偷瞄了眼,发现刚才还在悠哉作乐的同类全消失无踪,只有无法离开岗位的老板缩在吧台角佯装忙禄,手脚像被软糖给黏住般动作僵硬。真是群胆小鬼,简直就像群撞见大鱼不知该往哪儿逃的小鱼。弁天对这样的反应丝毫不以为意,这对她早已是家常便饭。
她以手指画出箭矢从空中飞过的模样。
“刚才那是什么?吓了我跳呢。”
“老师吩咐我送情书给你。因为你人在对岸,距离太远,我才以飞箭传书。”
“你该不会是在向我挑衅吧?”
“应该说是种既爱又恨的表现。”
“有人挑衅,我向来照单全收。”
“万万不可。”
“我宝贝的扇子就这么毁了,星期五俱乐部也乱成团。我谎称人不舒服,来这里找你。”
“我如果真想射你的话,定会射中的,哈哈哈。”
“说得也是,呵呵呵。干脆直接命中我的眼珠吧。”
弁天说着把扇子搁在吧台上,细长的手指抚摸着扇面的裂缝。弁天的指甲绘着我看不懂的图案,每当她葱指轻扬便有暗红色光芒闪动,宛如生物般逐渐变形,教人看了浑身不舒服。
“扇子的事我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替你”
“不必了。我自己留着。”弁天紧紧按住扇子。
“你看过情书了吗?”我问。
“看过了,老师又在撒娇了。”
“老是用这招,太老套了。”
“就是说啊。”弁天轻声浅笑。“谁教我太久没回去了。”
“好歹星期回去趟嘛,你觉得呢?”
“我可不希望你插手哦。”
“我也不想瞠这浑水。小俩口吵架,连狗都不会去凑热闹。”
“你是狸猫,又不是狗。”
“是狸猫就不行吗?”
“因为我是人类啊。”
弁天脸无趣地如此应道。我想起之前也曾有过这么段对话。
“如果你是向我挑衅,我乐意奉陪。”
“我才没有呢。”
“这么来,我就有藉口抓你去煮尾牙宴的狸猫火锅。”
“你又在胡说了。”
我颗心七上八下,极力保持冷静,为了离开这风云骤变的可怕现场,我举手叫唤老板。但不见老板踪影,只看到尊巨大的信乐烧陶狸以直立不动的姿势立在吧台中央,简直就像在耍人似的。看来,老板已经吓坏了,索性选择变身成尊陶狸。不得已之下,我走进吧台,替自己倒了杯伪电气白兰,顺便替弁天调了杯红掺酒。
她隔着吧台伸手戳了戳我的胸部。
“对了,你今天怎么扮成这副可爱模样?都这么晚了,女孩子可不能在这种地方逗留哦。”
“很可爱吧?”
“是啊。”
“为了给老师的日常生活来点滋润,我才变身成年轻少女。”
“真是高贵的师徒情谊啊。”
“可是我却被臭骂了顿。”
“我说你啊,像那种任性的老头,你干嘛还去理他呢。”
“怎么可以不理他。”
弁天浅酌着红掺酒,静静注视着我。
“你直很介意魔王杉的事吧?”
“你点都不在乎吗?”
“在乎什么?”
“人类就是这样,所以我才不是对手。你们本性简直比天狗还坏。”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你可真是点都不仅老师的心情。”
弁天嫣然笑,将红掺酒饮而尽,站起身。
“他在南座。”我见她准备离去,语气愈说愈激动。“那老头在那里等你!”
她突然露出恶鬼般的可怕表情,隔着吧台把揪住我的衣襟。“我见不见他和你无关吧?”她白皙的脸蛋毫无血色,眼圈泛黑,冷若寒冰的吐息从口中满溢而出。
“是我太多嘴。”
我话才刚说完,弁天的嘴唇便贴向我的,发出声吸吮的清响。她的唇冷洌至极,我还以为嘴唇将就此冻结,惊呼声,急忙退下。弁天抛下我,迳自走出红玻璃。
“你没事吧?”那只陶狸向我唤道。“没想到你还有办法活命。”
“就是这样活着才有意思。”
“小心哪天真的被煮成狸猫火锅哦。”
我站起身,伸手触摸嘴唇,桃红色的冰层纷纷落下。冰层在掌中登时融化,我伸舌舔舐,尝出红玉波特酒的味道。
“先来喝杯酒吧。哎呀,真是吓死人了。”老板道。
“你请客吗?”
“当然。”
○
我想起初次和弁天邂逅的情景。
当时的她还不是弁天。
我顺着长长的阶梯爬上屋顶。面向鸟丸通的洛天会大楼屋顶相当宽广,和煦的春光撒满地,蓝天仿佛会将人吸入,飘荡着松软的薄云。从小小的稻荷神社和蓄满脏水的贮水槽旁穿出,屋顶中央突然出现棵巨大的老樱树,美丽的花办状似糕饼散布其上。每当风吹过四条乌丸的商业街,便有阵樱花雨自屋顶飞向乌丸通上空。地上人们抬头仰望樱花翻飞时,心里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我奉家父之命送酒给红玉老师。族里只有父亲与红玉老师有直来直往的交情,那天,他故意派我送酒到老师秘密安排的屋顶赏花宴席,寻老师开心。
离樱树不远处的地上长满了青苔,立了把大伞,只见老师和弁天感情融洽地坐在青苔上赏樱。老师身气派的和服,手持根棍子粗的雪茄在吞云吐雾,副伟大天狗的派头。我捧着红玉波特酒,步履沉重地走近,老师原就生得严峻的脸隔着雪茄的烟雾看来,显得更加严峻。我猜会挨骂,心中忐忑,不过老师宛如鬼瓦般的扑克脸似乎只是用来掩饰他的害羞。
“你来做什么?”老师威严十足地问。“那是什么?”
我将酒瓶搁在地板上,恭敬跪地行礼。
“在下是下鸭总郎家的三男,名叫矢三郎。这是献给如意岳药师坊大人的礼物。”
“辛苦你了。”
老师说完,视线又飘到樱树,趾高气昂的态度丝毫不改。弁天笑着站了起来,动作可爱地拉好洋装的裙摆。当时的她模样普通,与路上行人没有两样。尽管莫名其妙遭这个满脸皱纹的怪老头掳来,她脸上也不见惊慌,似乎坦然接受了命运。
“辛苦你了。”弁天低头向我行了礼,接过红玉波特酒,捧在胸前。
“你这是什么装扮?”她望着我笑。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化身成什么模样。谁教不管周遭的人如何训诫,我概不予理会,不断变身。当时我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你要不要也喝杯?”
“不用了。”
“你不是人类吧?”
“这要我怎么说好呢。你呢?”
“我叫铃木聪美。”
“好啦,别再取笑他了。他是个怪小子。”老师朝弁天唤道。“个秉性不良的家伙。”
“他似乎是个有趣的人。”
“哪里有趣啊。虽然身手不错,做事能干,但人要是不仅得矫正自己的缺点,最后终究事无成。”
“您似乎很看中他呢。”
“别说傻话了。”
弁天嫣然笑,带着我来到樱树下。
“你也起赏花吧。”
樱花花办轻盈地飘荡在身旁,我们宛如置身梦中。
“你看,很美吧。从没见过樱花开得这么茂盛。喏,整个埋在花中,连树梢都看不见了。”
我没有回答,望着眼前的樱花,看傻了眼。
“喂,照我教你的试试看。”
老师的语气从未听过的温柔,真让我大吃惊。
“哎呀,我还不行啦。”
“试试看嘛。”
只见弁天觉得刺眼似地仰望樱花,略带紧张地屏息着,她轻轻蹬地后,竟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她穿过满天飘降的樱花雨,伸手搭向根向外延伸的枝桠,藉此力量又飞往更高处。我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何时,红玉老师来到我身旁,仰望的脸上尽是满意之色。
“成功了。”弁天自花办飘降的花丛间露脸,笑得灿烂。
老师重重地颔首。
“自在翱翔于天际,这才是天狗。”
○
尽管已夜半三更,四条大桥的人潮还是骆驿不绝。
我因弁天的寒冰之吻兴奋不已,在老板的免费招待下喝了好几杯伪电气白兰,就此酩酊大醉。我优雅地倚在四条大桥的栏杆上,吹着夜风醒酒。
四条大桥东侧有家名为“菊水”的餐厅,屋顶热闹地亮着啤酒屋般的灯泡。屋顶中央高高隆起,顶端浑圆光滑,模样怎么看怎么怪。墙上直直列的双连窗泄照出窄细的光芒,闪耀明亮,看在醉醺醺的我眼中宛如座模形。
要是爬上那光滑的高塔,不知会怎样?正当我心里如此暗忖,弁天正好出现在高塔顶端。只见她以菊水的塔顶作踏板,腾空跃,跨过衹园的灯火飞向南座的大屋顶。白天晒得灼热的屋瓦应该还很烫,但弁天神色自若地路踩着屋瓦而去。
红玉老师终于出现在大屋顶南侧,没想到他还爬得上去。只见他气息奄奄,仿如全身发条松脱似地不住颤抖。伟大的红玉老师如今得要竭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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