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他在心里叫,他记得那小小的自己趴在墙头上,看着王樵背着双手,哼着曲儿一弯眉眼,朝他挥手。接着他向前跑去、陡然起一阵风,柳丝杨絮铺眼而来,将那过往的时光全都遮得淡了,至于不见。他想要追上去,可软软的手脚无力,短短的腿也蹬不上墙垛,垫脚的石头摇摇欲坠。三哥,要是我弄丢了你怎么办呢?要是我追不上你时怎么办呢?我也想快些,快些长大、快些变得厉害、快些能护着你,快些不让你再一转身便将我甩下……
他记得那时的自己使劲一蹬,想要翻过墙去。却脚下一空,狠狠地摔下来,脑袋磕在石头尖角上面,鲜血长流。记忆和现实中的疼痛一并将他唤醒,睁眼看时,先前那片铜镜的棱子已经掐进手掌里头,令他痛得清醒。他使劲晃了晃脑袋,三哥。三哥说不定还在这楼里。他撑起一口气来,听着那剩下不多的呼救声,故技重施,循声将铁索送出,把幸存者一一救下。自己身上的劲力早已衰竭,要借一分力,便催着那心口肉蛊往经脉深处再探一分,可眼下却也顾不得了。数十人被不断救下,也并非没有熟悉面孔,但没有王樵。他顶着内心巨大空洞,说服自己他定然已经逃出去了,将幸存的人送到后山别馆。
可原本连着山壑的亭廊却断了,诸人面面相觑,身前万丈悬崖、身后一片火窟,当真是山穷水尽,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喻余青道是救人要紧,身后楼阁已经全然是一片火海,断不能回头;此时也顾不得自身心绪与安危,只道是人命关天,因此甩出铁链,要尉迟启珏仗着他轻功卓绝,在这断裂的山道上再架一座铁索桥出来。
白玉儿被他凌空抛起,不慌不忙飞身转旋,两脚一蹬一踢,借力稳住身形,把那四根长索反而两两绞住。他双臂一张,人若惊鸿照影,已经各手一提,抓住那两根绞索。眼见力竭下坠,急忙腰间一旋,翻身而起,双索又搅成单支;他贯力入铁索之中,将它向对面廊檐飞掷而去,自己却若金鲤跃龙门,甩尾翻身,脚尖轻点,身如若无骨一般,飘落在四条铁索拧成的一股绳上;那铁索增了自重,又借了他空中一道纯劲,一头扎入对面的屋檐之中,他双脚前后脚尖踏在铁绳之上,仿佛惊鸿点水,一路轻踏便从万丈悬崖上头走到了对岸,拾起那铁索一抖,又分回四条;牢牢捆在对岸山石之上。众人目瞪口呆看着他这一手如若化境收放自如的雄浑内力与轻身功夫,便是之前看他不顺眼的十二家子弟,也不得不漫天价响地叫一声好出来。武学修行,自小练起,要吃多少苦头,不正是为了这样的本事?虽不能至,却也心向往之。还待要感慨一番,那火烟已经涌过来。众人中轻功、内力上佳的,受伤较轻的,都背负伤员借力跃过去;根基差一些的,则抱着铁索攀爬过去。薄暮津回头往那火中看去,只见浓烟滚滚,大厦将倾,哪里看得见人影?但那四条铁索,却又仿佛用钉子扎在那里一般,动也不动。
他以为救他们的定是先前见到的那位顶楼里锁着的老人,这世上哪里还有人能把这一套铁索用得这般熟稔?薄暮津是正得如刀削斧劈铁锨磨过榫卯般的君子,此时老人既然救了这么多人的命,他心中便只有感激之情,先前那些为难他的部分便揭过了,有多少未竟谜团,也不去问。他开口道:“老前辈,这楼要塌了,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对面没有声音。
薄暮津道:“您放心。只要留一根铁索,我便能荡过对岸。您气力不济,我背您过去。”
他摸住铁链,提气屏息,便要沿着锁链的方向返身回来。
火场里传出一声厉喝:“不要过来!”
薄暮津便急忙停了脚步,他以族中后辈对前辈之姿叉手而立,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那声音听上去烧灼暗哑,喝道:“你自己伤了一臂,胳膊都快要保不住,你能背谁?!”
薄暮津道:“老前辈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我不会把恩人抛下,自己独个逃生。”
对方沉默了片刻,突然恶狠狠道:“我是出不去的!你难道不知道?恩人?笑死了人!这么多年了关在这里……谁要你薄家的人这时来发好心?滚!快滚!把那个烧成人渣的人渣也带走,我看着就恶心!恶心!”
那烧成的人渣,只得正是烧得没个人形,只剩一口气吊着的王谒海。薄暮津知道若要带他过去,剩下的人中大约除了自己也没人可以做到、更没人愿意----八教中人自然不愿,自家门下弟子也不见得有几个是愿意的。他于是一撩已烧得差不离的袍襟,端正正跪下了。向着声音方向磕了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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