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部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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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笑了,看着我,说:“因为我想和他感受同一种痛苦。”

我不明白。长生接着说:“或许,什么原因也没有。”

长生就这样走了。

他走了之后,我一个人独自想了很久。

十三快不行的时候,我也过去了。虽然帮不上什么忙。

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非常非常瘦了,四月天,依然盖着很厚的棉被。

我轻声说:“还是请皇上过来看看吧。”

他已经不能说完整的话了,费劲的摇头,说:“别,他。。。。看了。。。只会伤心。”

我的泪水忽然就落到了他的脸上,慌忙为他擦去。他只微微笑。

他是不想他的亲爱的哥哥看见他死之前痛苦的样子。这样,以后他最爱的哥哥回忆起来,会轻松一点,至少没有最后的诀别。

他最后弥留的时候,长生格外的沉静。漫漫长夜里,福晋和我都熬不过去,长生却能一夜一夜的平静的照料下去。

现在想来,长生大约有四天没有合过眼。

当十三的生命终于消失的时候,我亲眼看到长生慢慢瘫了下去,面色如熟睡的婴孩。

兆佳氏在我怀中哭成一团。我的心却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他那时还年轻。最后一次跟着康熙去南巡,特意过来问福晋和我要带些什么。春风都比不过他年轻无敌的笑。

那时候,没有阴谋,没有煎熬,没有求生的挣扎与厮杀。好象童话的结尾,他是幸福的王子,过着没有烦恼的生活。

只有我,不论是当时,还是如今远远的,想起他的灿烂温暖的笑容,知道那不过是故事的序幕,原来故事里面真实的内容,却是这样暗淡。

但至少,至少,他最后,还有一个最爱的哥哥一直守护着他。

我在梦中仿佛又见到了十三。他挽着最爱的哥哥,要他弹琴。

那也许曾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这是我目前唯一一次写得哭下来。

非常非常喜欢十三。

殊途

我考虑着要不要回宫。

雍正八年,对他来说,应该是最难熬的一年。十三离世,福慧夭折。

我知道他痛苦。

无论给十三怎样的嘉奖,对他来说对是不够的。偏偏有些人却说他太偏爱十三。

他给我的密折匣子,我一直没有用。现在,我找出来,写了一封信用密折匣子送过去。

我曾以为,我不会再有私密的话对他说,但是一想到他的痛苦——那种与我失去弘时一样的痛苦,我还是忍不住,想对他说一些话。

信写得很长。从我雍正五年搬离宫中写起,一些琐碎的事情,琐碎的感情。也说到十三和十三福晋对我的照顾。

写写停停,一封信写了有四五天。

写完了之后,我将信在匣子里锁好,让人送了过去。

两天之后,小匣子又回来了。他的回信并不长,用的是普通的信纸。我展开来,细细的看。

他说,你的信,让我不那么绝望了。

但是,你现在别回来。

因为我不想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我放下信,踱到院子中,月亮正明亮。

不想我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是软弱的样子?还是暴躁失控的样子?

我会再等一等。

等到我们之间,真的什么都可以面对的时候。

雍正八年下半年,皇上病重,皇后也病了。整整半年没有宫中的人到我这里来。好象,我被遗忘在了这里。

还是,有人不希望我回去?比如熹妃。

雍正九年的时候,我们开始恢复通信。

他终于对我说,阿离,能不能回来?我很想你。

我没有回去。我等到雍正十年,他的最后一个儿子出生,我才对他说:“我要回来了。”

我真的是一个很狡猾,很自私的人呢。在这个时候回去,好让他觉得对我愧疚。

雍正十年的秋天,我回宫了。

东西比我人先到。下晚的时候,我坐在花园里。

我宫殿前面的园林并没有荒废,花匠打理得很用心的样子。有繁茂的桂花在开放,清香四溢。

因为皇上这时候是在圆明园,所以大部分人都在圆明园。

这里显得格外安静。

春铃见我似乎又要长久的坐在外面,便轻声说:“娘娘,奴婢去取件披风过来,可好?”

我点点头。

我看天上的夕阳还未褪尽,淡色的月牙已经升起。桂花的香气在这傍晚时候,更加舒畅。

“姐姐,折一枝桂花吧。反正不是咱们宫的。”

“被陈公公知道的话,我看你还活不活得了!”

“就是!”

几个女孩子的笑声在我身后响起。大约是因为各宫娘娘都跟着去了圆明园,下面的小丫头就有机会随处溜达。

说笑声忽然停了。大约是看到了我。

我转过头。

她们面面相觑,大约是新进宫的,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知道该怎么见礼。

我站起身,折了一枝桂花,微笑着递给中间那个娃娃脸矮个子的小姑娘,刚才吵着要折桂花的小姑娘大约就是她了。

那个小姑娘接过花,惊讶的看着我。

“您是哪个宫里的姑姑么?”旁边一个看上去老成一点的,皮肤很白的女孩子问。

我低头看看自己穿的半旧不新的衣服,暗暗笑了笑。捉弄小孩子一向是我喜欢的游戏。

我示意她们都坐下,问:“你们是服侍哪位娘娘的?”

娃娃脸小姑娘说:“我们是服侍熹贵妃的。”

我差点忘记了,雍正十年的时候,熹妃成了贵妃,自皇后死后统摄六宫。

另一个黑一点的姑娘好奇的说:“可是看您的服色,还有样貌,都不像是姑姑。倒像是。。。”

她面有难色,没有说下去。

大约猜我是冷宫里的女人。

似乎也猜得差不多。

我有些好笑,我的脸上难道明白刻着“怨妇”二字么?

这时候春铃取了外衣过来了,见三个丫头与我坐在一处,大吃一惊,跑过来对着那三个女孩子说:“你们,好大胆子!怎么,怎么敢和主子坐在一处!”

她本是温和的人,平时让她大声说话也大声不了,此时一着急,满脸通红,说话结巴的样子分外可爱。

我不禁笑出了声。

那三个女孩子还呆呆的看着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春铃。

春铃这才看出来我是有意捉弄她们,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们快站起来请安,这位是善妃娘娘。娘娘一直在宫外养病,今天才搬回宫中。”

那三个姑娘这才反应过来。

我笑着说:“坐着别动!”

春铃为我披上衣服。我让春铃也坐下。

与她们几个问话。几个姑娘把这宫里面的逸事都一一讲了给我听。

末了,我说:“你们在贵妃那里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但是倒也有趣。明天我与贵妃说了,将你们调到我跟前来。给我凑个趣也是好的。”

她们俱是十分欢喜。因为宫中新人只有被欺负的份。

春铃扶着我回去休息的时候,说:“那几个丫头不怎么聪明,娘娘想要人手,有大把机灵的,何苦费心从头调教?”

我看看春铃,说:“你就是个心思细腻的。我不缺人手。将她们调过来,过个两年,和你一起放出去。”

春铃不说话了。

“就是因为她们不聪明。这样呆下去,在宫里,说没了就没了。”我淡淡的说。

两个月后,快过年的时候,皇上回来了。

他回来的第二天,叫我过去见他。

没有特别的打扮。可春铃给我描唇红的时候,我忽然说:“我自己来。”

仔细的,将我已经不那么丰润的唇,均匀的涂抹上一层明亮的色彩。

我终于见到了他。五年之后,像当初我离开他一样,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拥我入怀。

“阿离。”他的声音沙哑。

我慢慢环住他的腰。

他身上的味道,与我记忆中有些不同。有些陌生。

是“老”的味道么?

好象也比以前温暖。

我们坐下来的时候,两个人互相看着。一时间,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就那么一笑,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无所谓了。

我又在他的面前了。他也是。

时间让我们都苍老了。不仅是容颜。

然后我们就都宽容了彼此。

他握住我的手,说:“以后,别再走了。就在我的面前。我在宫里,你也在宫里。我去圆明园你也就去圆明园。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

因为我只剩下了他。

除了他,什么也没有了。

那么他又是为什么要紧紧的抓住我呢?

难道也是因为同一个理由?

他吻我的眉毛,耳垂,嘴唇。向我索取身体。我顺从他,迎合他。

所谓的爱或者恨,其实是可以妥协的东西。当我们发现这个世界只有彼此可以抓紧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这样做?

以后的岁月,会是安静美好的吧?

但为什么,偶尔还是会有心痛的感觉?

难道,我的心痛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伤心会心痛,连幸福的时候,我也会心痛?

雍正十一年的时候,他立了弘历为监国。虽然仍然忙,但因为分担了许多给弘历,所以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

在一起看夕阳。

在一起喝茶。

或者什么也不做。

有时候会亲吻彼此。

会对他说:“我爱你。胤禛。”

说得有点恍惚。

他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脾气也不好。看见我的时候,却会很开心。

我从来不对他说,你也去见见其他姐妹,这样的鬼话。

我想一个人陪着他,直到最后。

雍正十三年的中秋,他只陪我一个人赏月。

这是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赏一轮月。

忽然就想到,当年他吻我的眼睛,问我:“有什么心愿?”

就轻声笑,说:“有一个心愿。”

他看过来,问:“什么心愿?”

已经没有年轻时候的容貌,却还有一样清冷的语气。

“已经,已经实现了。”我说。

他喝了一点酒,身体又弱,就靠在我的身上,低声说:“与我有关的吧?”

我笑着说:“何止是有关呢。”

他眯着眼睛笑。一点点狡猾。

将头枕在我的腿上,仰面说:“既然心愿达成了,为什么要哭了呢?”

我抬起眼睛看月亮。

因为你也要离开我了。

雍正十三年,中秋之后六天,你就要永远离开我了。

他环视一下四周,说:“这个竹楼,还是你当年修来用来赏春的。如今用来赏月,也是很好的。”

我微笑,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伸手轻轻抚摩我的脸,说:“是的。”

他忽然问:“阿离,你原来是哪里人?”

我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里人?”

他认真的看着我:“我想了好多年了。你讲过那么多故事提醒我。而且你又特别。我问过你的哥哥,他说善玉只念过《烈女传》。”

我想我不应该再隐瞒什么。

“我是江苏镇江人。只是不是这个时候的镇江。是三百年后的镇江。”

他微微侧过身,说:“我一度以为你是天上的仙子。”

语气认真,好象一个小孩子。

我一下子笑了出来:“什么?你不是当真的吧?”

他点头:“可是,看到你后来也会伤心,也会病痛,我才知道你真的是一个人。和我一样的,会生老病死的人。”

我轻声问:“失望了么?”

他摇头:“没有。”

为什么。我在心里问。

“阿离。没什么原因。”他的微微蹙眉头。

我俯下身,亲吻他的眉毛。

他低声说:“这样,就很好了。”

“不想知道以后的事情么?”我问。

“不想。”他低声说。

我又笑了:“忍不住想知道的话就问,别把自己憋坏了。”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

又说:“我让你伤透了心吧。”

“碎了么?心。”他问。

我努力微笑着说:“还差一点点。”

他闭上眼睛,不看我,说:“抱歉。”

睫毛微微颤动。我们不说话。

过了很久,我才说:“我正学着对痛苦甘之如饴。不过,你或许比我更累。如果累了,就不要硬撑着。”

泪水落了下来。

他睁开眼睛,安静的看着我。

等我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他用指尖蘸了蘸,说:“阿离。第一次看你为我哭。”

是吗?

“你为所有人哭过。惟独没有为我哭过。这是第一次。”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喜悦。

中秋之后,他就更加虚弱了。

我守在他的身边。

他对我说:“最后,只有阿离在我的身边。”

“不好么?”我问他。

“再好不过了。”他说。

是的。只有我在他的身边。

他的儿子,他的臣子,他的女人在乎的是皇帝,不是他。只有我在他的身边。

“我想过封你做皇后。”他精神好一点的时候对我说过。

我就笑。

“真的。叫孝善皇后。”他说。

我真的笑出了声:“还蛮好听的。孝善。”

他看着我,说:“可是,我想你对这个是不在乎的。我在你的心里,皇帝这层关系大约是很单薄的。”

我就温和的说:“是的。皇帝有很多。胤禛只有一个。”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帝崩。

我最后的所爱,也与我殊途永别了。

同归

人们忽然跪下来号哭。我的神智非常清晰——他死了。再也不会对我笑,和我说话了。

我一直知道这件事情,他会在这一天死去。当这件事情如期发生的时候,我并不惊讶。

我并没有哭。我握着他的手,试图留住他掌心中的一点余热,虽然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样做是徒劳的。

然后有人过来扶起我,将我扶到了一个小隔间里。

我安静的坐在那里。

过了片刻,这个帝国的新皇帝过来了。他仍然穿着平常的朝服,还没有来得及换上属于他的服色。

我看着他。我猜我现在的表情应该很呆滞。

他对我微微笑。他真是一个天才的演员——虽然是在微笑,但分明又含着一种沉痛的悲哀,但那种悲哀又有一种恬淡,不至于显得不够贵族和节制。

新皇帝就带着这种贵族式的微笑,含着恰倒好处的悲哀,看着我,缓缓的说:“皇阿玛临终口谕,封善妃为善贵太妃。”

我忽然也笑起来。

新皇帝真是天生会说谎。我不相信这是胤禛的旨意,因为他知道我不需要。在失去了他之后,这些封号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我并不跪下来接旨,并不是因为倨傲。只是我d悉了他的谎言,所以没有兴致应付下去。

新皇帝向后退了一步,仪态优雅轻盈,好象在跳小步舞。

他在笑容中加深了一点悲哀,但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讽刺。

“皇阿玛另有口谕——着善贵太妃殉葬。”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我并没有吃惊。我也没有问原因——有些事情也许根本没有原因,而有些原因,不知道反而比较好。

我即将死去这个事实也没有让我有多少不安。或许我在潜意识里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甚至我原先预想的比这个更加悲惨。

我保持同一个姿势坐了很久。不知道执行殉葬的程序到底是怎样的。大约不会再像努尔哈赤死的时候阿巴亥殉葬那么野蛮了。会是毒酒?或者白绫?

我平静的思考着这些问题。

但是我又开始责怪自己,我怎么能容忍别人剥夺自己的生命。

人死了之后,是有知觉的。这是那时候我安慰长生的话,现在想来,如果胤禛是有知觉的,看到这一幕,他会怎么想。

怎么可能。。。。。他已经死了。

仅仅是如果。。。。有知觉。他会怪我么?

但是我为什么不反抗呢?

面对弘历的时候,我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并不是我不想同他说什么,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许,我确实活得太久了。

就这样模糊的想着的时候,我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坐在一辆马车里。身边是十三福晋兆佳氏。她穿着丧服。见我醒了,她微笑着说:“您醒了。再过一会儿就到码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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