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呛呛啥!哪都有能吃和不能吃的。扯点别的,说这没意思。”
于是,大家也没当回事儿,旋即,又嘻嘻哈哈地七嘴八舌扯起别的来。
谁也没往心里去,有一个人却上了心。
高小兵以他红代会主席的阶级斗争敏感嗅觉,认为桑云很恶毒,说宋朝民能吃像猪一个样,是在污蔑工人阶级,这事儿的质很严重。凭着邱明哲对自己喜爱的亲密感觉,他觉得应该和邱书记汇报。没准儿这是阶级斗争新动象。作为一个红卫兵领导人出身的共青团员,听到了这种言论莫然视之是对革命对工人阶级的不负责任,也是丧失了一个共青团员的鲜明的阶级立场。如果向组织汇报了,自己还能得到表扬。他心里的这些活动跟谁也没露,下午干活时,表面上不动声色和往常一样,心里却紧张急迫地翻腾着,他也想到一旦汇报上去,桑云就完了,但这的确是她说出的,她什么出身?什么背景?怎么对待她?由组织上调查决定好了。我的责任就是不能瞒而不报。
一炉锻件干完休息时,高小兵躲开大家的目光,走进了邱明哲的办公室。
高小兵汇报的非常彻底,连他该不该汇报的思想斗争过程都跟邱明哲说了。果然,邱明哲对高小兵大加赞赏:
“小兵啊!你举报的对,举报的好。正像你想得那样,你不举报就是对革命的犯罪,对工人阶级的不负责任。说宋朝民像猪一样能吃,这是对工人阶级极其恶毒的污蔑。桑云的言论再一次证明:‘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论断。知识分子是‘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之外,思想最反动落后的人,把他们称做‘臭老九’算是便宜了他们。有点儿文化不知天高地厚。看来,桑云没有好好接受工人阶级的改造,遇有机会就跳出来释放资产阶级的反动言论。这是阶级斗争新形势下在我们车间的一种新表现。小兵啊!你这种敏锐的阶级斗争观念很好,要保持啊!”
邱明哲的赞赏和鼓励,让高小兵有些忐忑的心绪平稳了,且有些志得意满。他按照邱明哲的吩咐,通知了两名党支部的支委到邱明哲办公室后,心情畅快地回班里干活去了。
当天没有什么动静。第二天午休后,这边邱明哲让人把桑云找进他的办公室谈话,指出了她言论的反动和危害,明确地告诉她:下午开全车间大会批判她资产阶级的反动世界观。下午你就不要干活了,在办公室里反省直到开会。
桑云当时吓傻了。当着邱明哲的面就哭起来:
“邱书记,我那话不是有心的……我是……”
“你不要辩白了!好好反省,态度要老实,不然是没有出路的。”邱明哲板
着面孔,语气十分冷峻。
桑云摘下眼镜,抹着眼泪,带着绝望哀求地说:“邱书记,我错了,我认错,我写检查,你处分我,可千万别开大会批判我,我求您啦……”
“行啦!你不要说了!你必须老老实实地接受批判。”邱明哲铁青着脸,说的斩钉截铁不容分辩。
“……”
桑云没了音儿,只剩了抽抽哒哒的啜泣声。
下午三点停工开批判大会的通知下达到了各班组,连夜班的人也由于启动联络网提前来厂开会。宣委周忠权还亲自写了白纸黑字的会标:批判桑云反动言论大会。
批判会就在二班休息的地方开的,半空拉上了周忠权写的那条会标,那张木桌就成了主席台。主席台前原来有一张大铁案子,是生产时放工具用的,现在把它抬一边去了,腾出了一大块空地。再往前就是二班的生产设备七百五十公斤锤。全车间职工散落在这锻锤的左右和前面,前面的搬来了条凳坐着,后面的就围站着。
木条桌后面坐着邱明哲和周忠权。
批判会由周忠权主持。他简单地说了开会的目的,介绍了桑云的反动言论,要求大家积极批判发言。然后,他宣布道:
“把桑云带上来!”
柯雷心想:还好,没给桑云的名字前冠上“反动分子”之类。也许周忠权有侧隐之心?念及是本班的人?不会!他有那么好嘛!谁知道呢!
团支部书记于顺松,从邱明哲的办公室带出了桑云,把她引进了主席台和工人之间的空地上。桑云似乎也知道她该站在这位置,走进去后就低头规规矩矩地站那了。
桑云没到来前,人堆里嘁嘁喳喳地议论,她来到后便鸦雀无声了。
柯雷看见桑云白色镜框近视镜后边的双眼,哭得红肿的像两颗红杏。原来不白不黄但细腻如瑕的面容,现在看上去白惨惨的。她的神情完全是那种陷入绝境后放弃无望的挣扎,顺受恶运宰割的垂死状态。
看桑云那无助的样子,柯雷心头袭上一丝怜悯。桑云和柯雷一个班,虽然不在一个组生产。桑云给他的印象很好。平时她的情挺温柔的,跟人说话都是带着笑。身子单薄苗条,完全是一副江南女子的纤细模样。柯雷记起有一次他去她们组帮班,抱着一堆工作服放在炉前的条凳上。桑云在旁边看见他放在凳子上的衣服掉地上了,上前替他拾起。这时柯雷穿完了裤子,就站起来接她递过来的衣服,桑云递给他后并没撒手,为他抻展开衣服,帮她穿上。除了母亲以外,柯雷长这么大还没承受过这种异的关照,心里感觉到一种温馨。而且这种温馨在延续:正当柯雷两手在前怀系扣子时,他的头上又伸来了桑云那柔软纤细的手,替他梳理了几下头发,然后,给他扣戴上了工作帽。这带点亲昵的关爱,传导到柯雷的心里是甜丝丝的。但没有暖昧的异味儿,是那种姐姐喜欢小弟弟的那种感觉。柯雷自己觉不出,他的外表还像那小家雀似的,稚气还未脱呢!只是他自己感觉入厂当了工人,好像是长成大人了,实际上他还是个未满十七周岁的未成年人。但柯雷自信的是,自己的一头漂亮头发是很招人稀罕的,又又黑还打着卷儿。模样儿虽然正是小伙子蹿高时的有点儿毛糙,但并不ke碜。现在柯雷的脸长得有些长了,八九岁时是线条柔和的小团脸,穿着带洞花的学生蓝制服上衣,和母亲照的像,还有跟小学同学照的像,还是个英俊的少年呢!
“桑云,坦白交待你散布什么反动言论了!”
会场本应由主持会的周忠权掌握,也许是嫌周忠权不够力度,也许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和威严,邱明哲抢说了这时周忠权应该说的话。
“……”
桑云那瘦弱的身子明显地战栗了一下,脚在地下磨擦着有些下意识地慌乱,嘴中嗫嚅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几十双眼睛都盯视着桑云,这短时间里没有人说话和发出任何声息,静的有些恐怖。
“打倒桑云!”
这句口号迸发的异常突兀,似乎把处于观望之中的与会者们都吓了一跳。口号是站在外围的高小生喊的,他个子比较高,还是能看见他的脸。他的脸此时胀得通红。他是在矛盾的心情中喊出这句口号的。批判会这阵势一拉开,尤其是桑云站进人圈里之后,看着被这阵势的威摄力压得变了形的桑云的样子,高小兵意识到这是自己促成的。心底里掠过一种愧对桑云的想法,但只是一瞬,就被自己举报前想的和邱明哲跟他讲的大道理压盖下去了。话还是她自己说的,没人给她诌编,是她自己咎由自取。
本来,在批判会上他不想再有什么表现,和其他工人们一样平静地参加会,但实事上他做不到,其他人心里没事儿,他却平静不了。而且有股力量无形地在后面推着他,不让他在人堆里迷着,这就是邱明哲的存在和他那炯炯的目光所引发的,他像接到命令一样,要在这大是大非面前有所表现。这种矛盾心理让他有一阵儿很作难,正当他在进退维谷的意识中沉浮时,看到被命令坦白交待的桑云在那磨磨叽叽的,他不知为何来了气:你吭哧瘪肚的干嘛哪?那句口号就拱到嘴边来了。在嘴边冲撞了几个来回,终于搂不住迸出来。但他的意识却在口号喊出去后,怀疑自己竟能这样做?加上刚才的闷憋,他的脸就胀得通红了。
高小兵领头喊出的这句口号,在场的人好像并没意识到应该马上跟着呼喊似的,空档了几秒钟后,才刚想起应该跟着喊,一些人跟着喊了一句,但喊声很低落,是在嗓子眼里喊出来的没有威力。
见此,邱明哲坐着的上身往后一挺,眼睛一瞪,贼亮地扫视了一圈人群,嘴里还啧了一声。几乎是在同时,皮世德和高小兵又声震长空地吼出了一句:
“打倒桑云!”
“打倒桑云!”全场人都跟着使劲儿地跟喊了起来,连邱明哲和周忠权也情绪激昂地举起右拳跟着使劲儿喊。
“不许桑云污蔑工人阶级!”
“不许桑云污蔑工人阶级!”
皮世德在行地又领喊了这么一句。几十人的吼声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让高大空旷的厂房再一放大,像山呼海啸一样,在厂房里震荡。
桑云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一股血腥味儿直贯柯雷的鼻腔,好像咬了一口血淋淋的生猪肝儿。同时,柯雷的脑际还虚幻地映出:小时候常去离家不远的“打牛房子”看屠宰牛的。一个歪嘴的刀男子是这家牛羊类加工厂有名的屠夫,他手里攥着一把足有二尺长的尖刀,哇啦哇啦地手舞足蹈地念着咒语,然后,猛地将手中长刀狠狠地进流着眼泪的黄牛的脖颈。黄牛痛苦地呻吟一声,两只前腿跪倒在地,歪嘴男人又将手中的刀捣动了几下,黄牛一头栽在了地上,歪嘴男人又猛地将长刀抽出来,一大股鲜红的牛血从刀口里喷出来,旁边有人拿过一个白色的大搪瓷盆接住这涌喷出的还冒着热乎气儿的牛血。
柯雷觉着那歪嘴男人很狰狞,他恨他,恨他这么生狠毒。他更怜悯那些被屠的黄牛,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以后再也不去看了。
这会儿,他觉着眼睛上边悬在空中的那条会标上周忠权写的歪歪扭扭的字也很狰狞,像歪嘴屠夫扭曲变形了的狰狞面孔的重影。
生……
一股战栗感穿过柯雷的心头。
突然,不知那来的勇气,离着桑云很近的柯雷,冲着缩成一团的桑云说了句:
“经过是咋回事儿,你就原原本本地说嘛!”
柯雷的声音不大不小,正控制在桑云能听到,远处的人包括木桌后的邱明哲、周忠权都听不到。
无助中的桑云听出了柯雷这句话的善意,她也好像意识到这时只有自己救自己了。沉吟了一会儿,她用微弱的声音嗑嗑绊绊地复述了昨天中午说那句话的过程。复述过程的话音没落,打倒她的口号就又响起来了。这次要比前次增添了愤怒,许多人喊得特别瓷实,尤其是那些与宋朝民同期入厂的人。
口号声落下后,周忠权宣布进行大会批判发言。邱明哲事前已安排了三个人准备,作为发言的引导。两人做书面的准备,一个是党支部委员邓文林,一个是团支部书记于顺松。邱明哲认为高小兵能说口才好,他让团支部书记于顺松安排高小兵做口头发言。
邓文林和于顺松的发言是照本宣科。高小兵是在开会前没多久,接到于顺松转达邱明哲的意思让他口头发言通知的。他果然有点才气,没有稿子,即席发言竟说的很溜,不愧红代会主席出身。他说的不同于邓文林和于顺松,只是简单的通常大道理的罗列和口号式的词语,而是分析了质、危害及桑云的动机和资产阶级世界观没有得到改造的原因,他的发言令大多数文化低的工人,对他另眼相看。加上高小兵当红代会主席练出来的一副特有的语音腔调,更让他们觉得他帅气有甩头。
另一些人却不以为然,这些人包括柯雷在内的那几位六八年进厂的大学生。他们心里都认为这事儿有点儿过。桑云是有错,但错的只是说话不注意,嘴没个把门的锁。她这个人的品质并没坏到反动的份儿上,不该对这样一个平时人缘品行都不错的年轻女学生如此小题大做地对待。这种造势对桑云无疑是一种摧残,其冷酷让他们感到心寒。
赵丽华对高小兵简直不可理解。昨天高小兵是在场人之一,当时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完全是同事间的那种随意的融洽的状态,今天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还带头喊打倒桑云的口号,这一通发言全是屁话!作为桑云要好的朋友,她同情桑云的遭遇,又气又急,但眼瞅着没办法帮她。赵丽华心中还画魂?是谁把桑云说的话汇报了?她把昨天在场的那些人掂了来掂过去,看高小兵今天让人吃惊的表现,他是最大的嫌疑。
三个有安排的发言之后,营造起了对桑云口诛笔伐的气氛,加上邱明哲和周忠权在前面的鼓动,一些人的情绪给扇动了起来。几个人先后站起来现场发言,但没什么新东西,是重复前面三个人发言的车轱辘话。大多还说不成套,像蹦豆一样蹦出几句后,再喊上两声口号就完了。皮世德就是这样的一个,他领喊了口号扭头坐下时,碰到瞅着他的柯雷的目光,他竟还一呲牙笑着做出个鬼脸儿。
最后,周忠权宣布由邱明哲讲话。邱明哲拉开架势,一通大讲特讲,从国际形势到国内形势,从路线斗争到阶级斗争,再归结到桑云的反动言论是阶级斗争在新形势下的表现,然后对桑云的思想又是一通分析。最后,命令桑云接受今天对她的批判,今后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以观后效。他讲话的时间长度多出前边发言人总和的两倍,直说得厂房外的天都黑下来了,车间里,周忠权示意人去开了照明灯。这当中,人们就那么静静地听候着,桑云仍在原地那么站着,但神和体力快要支撑不住了。赵丽华在暗暗地为她担心,赵丽华知道桑云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待到周忠权宣布散会时,已经是十七点三十分了。
赵丽华无所顾及地抢先上去扶住了桑云,在人们逐渐走散之中,几个男大学生陆续凑过来。柯雷看邱明哲离开后,也走了过去,跟赵丽华说:
“咱俩把她送回去吧!”
“不用,谁也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们都回去吧!”赵丽华大包大揽地
边说边搀起桑云的左臂,把她搀向木桌子旁的条凳上:
“桑云,你先坐这歇歇,一会儿咱再走。”
几个围着的人,只是呆傻地垂立。
“你们几个别在这傻站了,走吧走吧!”
说不出什么,也不知说什么好。大家也只好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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