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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治帝颔首道:“准,林煦玉向来体弱,此番已淋了一个时辰的雨,只怕已然染恙;若不斥退,大抵便能跪上这一夜。戴权,你命宫人将其扶往偏殿歇下,唤太医诊视一回。若是任此事传了出去,朕岂非落了个苛待重臣之名?”

戴权领命自去。殿内景治帝仍旧将众御史受命所写贾氏之罪的参本拾了来重又翻看一阵,只此番未看几页,便又心烦意乱地置于一旁。复又翻开那上谕,持笔欲接着未完内容继续,却仍旧惟写了几字,便因心神不宁,难以继续。终于景治帝无奈长叹一回,自顾自道句:“罢了,待明日上朝之时,与阁臣商议。”随后脑中竟无端地描绘起煦玉冒雨跪于大殿之外的身影,细瘦笔挺,固执倔强。心下好笑地叹了句:“真拿这林大才子无法。”

却说当日闻罢忠顺王前往贾府传旨查抄之事,煦玉便知贾府乃是受到五皇子之事牵连,贾珠更是放矢之的,在所难免。煦玉随即回府,着人往宫中打听消息,闻知此番贾府获罪不轻,心下大急,又闻忠顺王已命禁军将贾府团团包围,未及细想,惟心悬贾珠安危,忙匆匆换了官服,乘车进宫,求见圣上。彼时夜幕始降,大雨倾盆,煦玉连晚膳亦未及用上,便于殿前求见。见景治帝命戴权前来通报曰不见,便也赌上一口气,拼着满腔意气,于殿前台阶之上长跪不起、稽颡泣血。

彼时煦玉虽跪请求见,然实则脑中混沌一片,便是蒙得圣上亲见,亦未必能说上个正理。于殿前长跪之时,冷雨不见势小,反而渐大,兜头而下,将煦玉浑身淋了湿透。兼之此番正值阴阳交接之时,阴气正盛,寒气如针锥一般侵入肌体,如跗骨之蛆游走于四肢百骸,渐次覆盖全身。石阶之上溅起半尺来高的水花,一遍一遍浸湿裤管衣裾,将那官服的绢绸浸泡得只如死皮一般沉重地贴于肤上,激起体表发肤一阵阵寒颤。煦玉素昔畏寒,记忆之中,自己从未经历过如此的体寒骨冷,亦知以己身体质,是断然无法承受这般天寒冷雨,仿佛已能预感到沉疴已至。而此番体表虽寒,然浑身上下竟又升腾起不自然的高热,如烈火一般从心下直窜而上,烧灼着五腑六脏,烘干肌体内所有的能量。

正在这般高烧之中,煦玉竟浑浑噩噩地忆起诸多往事。此番方才明了为何素昔贾珠在提起诸如家族、未来、久长之类的话题之时,常作那末日之感,兴亡之叹;而又为何他从无积极入世之举,对了官场、朝堂之事,常作消极之态,往往避之唯恐不及。贾珠常道自己无甚远大志向,惟愿独善其身。彼时自己对此全然不解,如今真正历此生死存亡,方知其中端倪。

思绪兜兜转转,随后方从贾珠身上转至自身。可知儒者一生,自是以“修身以至至善,明德以安天下”为道。修身养性,明德至善以达圣人之境,方为自己一生所求。遂时至今日,自己均是黑白分明、嫉恶如仇,秉持杀伐果决、有罪当诛之念。彼时判处江西科场一案之时,未免为人嗔戒曰“略为狠戾严苛”,周家楣亦曾托人告诫自己道“人非圣人,如何没有马失前蹄之时”,又预言曰“待你晚节不保之时,当如何自处”。彼时闻罢此言,自己尚且不以为意,自诩一生之行光明磊落,且生死由命,断不会令双膝为援求钻营而屈居泥尘。然不料那周家楣之言如今竟一语成谶,今日自己为求赦免贾氏之罪,终至于违背初时之志。方知世间之事,当不会惟因是非好坏而为之。

尽管湿冷遍袭周身,灼烧浪游五腑,然跪于此处之时,煦玉未尝有丝毫迟疑悔恨,惟存些许淡淡的悲凉萦绕不消。

尚且不知自己于此跪了几时,便见一束光亮映入眼中。煦玉方将浸湿的面庞抬起,往那光亮望去。只见正是那戴权领着几名内侍,匆匆撑伞而来。

那戴权走近煦玉身侧,将伞往煦玉头顶移来,便见煦玉抬眼望来。只见那张被冷雨浸湿的面容虽冻得青白,然其眉目间的一派琼姿玉质却未失分毫。戴权率先开口道:“林大人,圣上有旨,请大人移驾偏殿,勿要滞留此处。冷雨浸人,只怕会侵染伤寒。又吩咐奴才为大人传请太医诊视。”

此番煦玉闻言,心下洞然明了,知晓今日景治帝断不会面见自己,遂便也转了念头。待戴权说罢,方开口对曰:“此番有劳戴公公,皇上既不欲见臣,臣自当告退。”言毕方叩首再三,礼毕起身。不料此番跪了太久,双腿早已麻木无力,堪堪使力立起身,不提防双腿便是一软,摔倒下去。一旁戴权等人见状,忙不迭伸手扶住。戴权见煦玉此番只怕是难以行走,随即命人抬了春凳来,将煦玉抬出宫去。

却说彼时林士简领着执扇润笔咏赋等人候于宫外,见大雨倾盆,而煦玉进宫许久皆不见返回。家人又不可进宫,只得托了宫中的内侍打探了几回消息,得知煦玉此番正跪于大殿之外不肯离去,登时心急如焚,只恨不能插翅飞入禁内,将煦玉带出宫去。此番候了一个多时辰,方见宫门内抬了人出来,众家人见状忙迎上前去,对戴权千恩万谢了,林士简忙不迭递了十两银子上去,又将碎银子分送与其余内侍。戴权见罢倒也笑呵呵地收了,道是“圣上亦是挂念林大人身体,洒家自是不敢怠慢了,只此番大人淋了雨,回府后需得好生伺候,寻医诊治方是”。林士简闻言连连行礼,戴权方领着内侍扬长而去。另一边,执扇忙唤了马夫将马车驶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扶了煦玉上车。此番煦玉已是烧得昏昏沉沉,惟对众人吩咐一句:“速速回府。”

回了府里,煦玉随即唤了家人来吩咐道:“急寻了小少爷回府,有要事相商。”

家人听罢,随即寻人不提。这边煦玉先入内书房中,令众丫鬟打水伺候。之后亦不及捂暖身子,不过草草沐浴一回,方起身着衣。另一边执扇与林缙商议,只道是少爷虽未吩咐,然下人们少不得把细些许,先行将邵先生请来,诊视一回方可安心。林缙随即唤儿子林士简前往趣园请了应麟前来诊视。

待煦玉沐浴整装毕,随即前往书房,命小子们伺候笔墨,竟不顾高烧之恙,亲自执笔,写下万言奏本,洋洋洒洒,满纸珠玑,不过顷刻便成。奏本中只道是:

“……人臣事君,匡弼之心,乃人臣之本;纵因忠正恳直,以激切之言,或过戆之语,臣或触恶而予杖,或激怒而为杀,而致使君担拒谏之名,原不得已;然为人臣者,若惟知阿谀取容,事事度其有济,则既失诤臣之风,又失君王纳谏之名,断不合君臣之道!……”随后则指出,“贾氏一族乃开国元勋,军功赫赫,贾珠于南征之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兼了护主有功,不容轻忽……若为君者不念先功,则臣下之人何敢立功也?岂非令镇守四方以靖四海之将士郁卒寒心……”最后则道,“臣叩阙泣谏,恳请圣上,念在贾氏一门先祖有功而后代立业之份,宽其罪愆,从轻发落,以慰天下功臣之心!臣林煦玉,伏乞叩首。”

此番待煦玉写罢最后一字,熙玉正巧赶回府里,亟亟进了书房,对煦玉行礼道:“弟归来已迟,累哥哥久候,恳请哥哥降罪。”

煦玉写罢搁笔,道句:“罢了,亦不谓迟。此番不过唤你回府附议此本罢了。”言毕,将所写之文递与熙玉览视,熙玉答是,伸出双手接过。

随后煦玉方见熙玉身后又跟了数人,方开口问道:“这是?”

那跟来的几人忙不迭步至书案前,向煦玉行礼。只见正是孙念祖、岳维翰、何贵高、李文田四人,其中倒有三个同年,几人见问,岳维翰忙答:“学生等之前正于汇星楼与珩珍兄一道凑份子聚会,会上闻知林大人进宫面圣,然期间又逢淫雨,珩珍兄提及此事,很是忧心大人身体。方才见大人府上的小爷前来寻珩珍兄,方知大人回府了。又闻说大人淋了雨,尊体染恙,膺泰兄便道定要随同前来探望一回内兄大人,学生只道是尊师染恙,我等亦是忧心万分,遂便一道同来。”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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