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六月底,北静王在朝里遇着贾兰,问起蕙哥儿念书如何,贾兰道:“舍弟早已完篇,家祖因他年幼,未许应考,还在家塾读书。”北静王道:“政老也太拘执了。儿孙功名迟早,自有定数,岂可故意阻他上进。”贾兰退朝,从海淀赶回来,回明此事。随后北静王又打发长史来,再三力劝,贾政不得已方才允许。荣国府中上下人等登时便忙碌起来。又要取结报名,又要送考录科。李纨捡出贾兰的旧考具,送给贾蕙。在贾府局面岂在乎购置考具之费,原为取吉利的意思。宝钗收下,仔细检点一番,只雨衣油布多年搁置,沾渍损坏,必须另置,余者略经修整,均尚可用。
忙中易过,转眼便是试期。又忙着租凭小离,预备场食。王子胜送的是枣糕棕子,薛姨妈送的是湖笔两匣,小银锭两个,糕粽各两盘,无非是取早中必中的吉兆。探春却送得脱俗,全是场中可吃的点心小菜。那两天,贾蕙仍在静室中用功,这些事一概不管。王夫人见着宝钗,问起蕙哥儿每日饭食茶果,是什么人送去,总要派个妥当人才好。宝钗道:“这一向都是莺儿管的。莺儿自小跟我,性情比谁都稳重,交给她尽可放心。”王夫人道:“这么着也好,我先想起袭人,年纪大点,人也老成,想叫她服侍呢。”
宝钗道:“袭人手里有好些针线活,近来她有些弱症,吃着药呢。还中莺儿妥当。”王夫人道:“既是你深知,当然不会错,就是这么着罢。”到初七那天,宝钗赶忙挑选家人们老成可靠的,跟贾蕙去,专管专场接送。又加派李贵、焙茗,吩咐他们二人格外留神,谨防失闪。一面料理带去的东西,拿起这个,又怕漏下那个,正忙得六神无主,丫环们回道:“蝌二爷来了。”
原来薛蝌也因贾蕙年幼,初次应考,不甚放心,亲自来此看看。听宝钗说到临场拥挤,分外担忧,便说道:“姐姐不用着急,我衙门里横竖是挂名官职,到不到不吃紧,等我送外甥去。每次进场出场,我亲自去照料,姐姐总可以放心了。”宝钗自甚感激说道:“舅舅肯这么照管他,那还有什么说的。只是叫舅舅太受累了,我也过意不去。”薛蝌笑道:“又是外甥又是娇客,这不是应分的吗。只盼他高高地中了,咱们家出个状元女婿,也壮壮门户。”宝钗道:“但愿依舅舅的金言就好了。”
薛蝌看着宝钗将物件检齐,交与家人们带去。又说道:“天已不早了,早些到小寓里,一切都从容,我们就走吧。”宝钗命贾蕙谢了舅舅,又往贾政、王夫人处告辞。贾政只吩咐一出场,先把文章稿子带回来。王夫人却叨叨絮絮,叮嘱了好些话,贾蕙都笑应了。然后回至怡红院,辞别宝钗。宝钗就象要远别的一般,拉住他恋恋不舍。还是薛蝌催了两遍,方放贾蕙跟着薛蝌同车而去。宝钗送到内仪门外,看他们上车走了方回。
自从贾蕙决定进场,宝钗终日忙碌,直到此时方才停妥。却又添了种种牵挂,心中不得空闲,又因中秋节近,还要打起精神料理应节琐务。一日在仪事厅上吃过中饭,和李纨说些闲话。莺儿慌忙走来道:“姑娘,刚才那院里婆子来说,姨太太摔了一跤,姑娘还不瞧瞧去么?”宝钗不免吃了一惊,忙问道:“摔得怎么样了?”莺儿道:“那婆子向来耳背,我问她也说不明白。”
宝钗连忙别了李纨,即同莺儿从园中便门过去。走进院子,宝蟾迎出来道:“姑奶奶这程子可累着了,今儿倒有空回来。”宝钗忙问道:“我听说太太摔了,是真的吗?”宝蟾道:“太太早起到佛堂去烧香,被青苔滑了一跤,倒没摔着,在屋里玩骨牌呢。”宝钗听了,心才放下。臻儿打起帘子,让宝钗进去,果见薛姨妈在靠窗书桌上,弄骨牌通五关,已通了两关。
见了宝钗,笑道:“我正要找你呢,你倒来了。”宝钗问道:“妈妈找我有什么事么?”薛姨妈道:“我早就想趁那边园子里挂花开了,请姨太太、大太太和你们妯娌、姐妹们乐一天,因为你正忙着,没得倒给你添累。如蕙儿进场去了,你也闷得慌,咱们商量定哪一天好。”宝钗道:“这两天桂花开得正好,妈妈要请客,就是明后天吧,再过去天要冷了。”薛姨妈道:“明儿太匆促,后天家里有忌辰,还是大后天好。算着正是十三,月亮也快圆了。”
宝钗答应了,又道:“妈妈刚摔了,怕存了筋,还是搀着走走的好,别尽自坐着。”薛姨妈道:“她们蝎蝎螫螫的,你信她们呢,我吃了林丫头给的药,身子轻了好些,一点也没摔着。若是往常还了得么。”宝钗道:“前几天又到太虚幻境,见着她,她说起哥哥的事,柳二爷替求了茫茫大士,把那两个冤鬼都超度了,如今算没有事啦。”薛姨妈问茫茫大士是谁,宝钗道:“妈妈忘了么,就是送金锁给我的那个癞和尚。如今是他们的师父。”薛姨妈叹道:“你哥哥一生好交朋友,交的那一帮,都是酒肉弟兄,只有这位柳二爷真够交情,怎么谢谢他呢。”宝钗道:“他们如今都是神仙了,还要什么谢的,只别忘了人家的好处就是了。”
薛捷妈道:“他从前就救过蟠儿,那年和尤家三姨儿定亲,蟠儿抵庄拿出一笔钱替他喜事上风光风光,也算报答他的好处。不知如何说翻了,一个抹了脖子,一个出了家,弄得一场没结果。宝钗道:“他们俩如今又团圆上了。”宝蟾笑道:“我们大爷和姓柳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法,一听他出了家,哭了好几场,如今说起还是咳声叹气的。苇塘里那一场打,倒打出交情来了。”说得薛姨妈、宝钗都笑了。
邢岫烟听说宝钗回来了,也带着兰香到薛姨妈上房。宝钗说起薛蝌亲自接场送场,分外受累,心中甚不过意。岫烟道:“他比姐姐更不放心呢。若不让他去,他哪里肯。”此时兰香也有十三、四岁,越发长得好了。薛蝌自己教她做诗填词,一学就会。又学些琴棋书画,脸庞有些象黛玉,稳重处又似宝钗。
见着宝钗,赶着叫姑妈,分外亲热。那天宝钗坐到傍晚,方回园去。薛蝌因有应酬,夜深才回。听薛姨妈说到柳湘莲替他出力解冤,更为感激,仿着湘莲小照,捏成肖像,每日清早念完经咒,必得向湘莲像点香拜了三拜,然后出去。虽近傻气,却是知恩报恩,也见得他的血性。此是后话。
却说宝钗回至怡红院,秋纹、碧痕等问知薛姨妈没有摔着,都觉希奇。说道:“上年纪的人最怕摔跤,姨太太是有仙佛保佑,将来还有大福气呢。”正说着,莺儿回道:“蕙哥打发焙茗回来取衣服,这是带回来的禀帖。”宝钗一面命秋纹检点衣服,交焙茗飞马带去,一面拆封细看。内中有给宝钗的,有给贾政的、王夫人的,还附带头场的三篇文章,一篇试帖。首题出的是“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正是贾蕙窗下做过的,场中默想一番,也还记得。转念初次入场便直按旧作未免近于欺君,决计另作一篇,专从“而可大受”那“而”字着眼,另两股便是从夹缝中切实发挥,通篇也做得十分饱满。宝钗打发秋纹送上去。
刚好贾政从工部衙门回来,看了禀帖,与他意思正合,不禁点头。又取出文稿、诗稿细看一遍,只拈髭沉吟,不发一语。王夫人只道是文章做得不好,忙问道:“老爷看蕙儿的文章尚可望中么?”贾政微笑道:“中不中是命里注定的,他初次出考,能做出这样文章还算不离。”王夫人听如此说,知道贾政不轻称赞的,也甚欢喜。一时丫头们回道:“二门上传话,外头有个甄大爷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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