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时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高领毛衣,雪白的脸上飞着醉霞,大波浪的发卷在腮边颈旁缠缠绕绕。
我那时老以为,在老北市混一辈子也罢。是我活该的,再零乱污秽,那是我活该的。
可是薇薇安不,我说了薇薇安像野玫瑰吧,全身生满锐利的刺,时刻警醒自己,也刺痛旁人。老北市像是泥潭,在泥潭里泡的久了的人,都忍不住会麻痹,一点一点向更下层沉下去。如论如何,下沉永远比挣扎更舒服一点。
而薇薇安总是用冷言冷语刺醒我们,不要吸毒、不要酗酒、不要赌、要储蓄、看清楚那个男人不值得依靠——还有,能离开的时候,离开老北市。
我离开了,可是却堕入新的泥潭。更阴暗、更稠浓、更无力挣扎。不是薇薇安说错了,是我运气不好,或者,是我活该的吧。
鞭炮声突然密集炸响,整个世界再听不到第二种声音。很多人在江畔放烟火。我走到玻璃窗前观看。硕大的焰火一朵朵升起,火的树、银的花、星的雨。瞬间的明灭,有多美丽,就有多寂寥。
祸害的身影映在玻璃窗上,颀长挺拔,就站在焰火中心。烟花在他身边,开了又谢了,开了又谢了。
38
38、三十七、。。。
除夕过后没几天,祸害的电话里,多了滑雪的内容。
“签证都弄好了?嗯,好。机票没问题。”
“大衣……很合身……谢谢你……喜欢。已经放在行李箱里了……都收好了。”
语气一贯的,再温和也有疏离的感觉。我既然听的出来,电话那边未必听不出来。依然肯忍耐,那就实在是爱到很深的地步了。
大衣和行李,我都没有看见。当然,自然他有另外的家。所以早上他轻身坐着安虎的车离开,下午的时候,由安虎打电话跟我说:“江小姐,大哥两周后回来。”
那时我正在医院复查完,走出门诊楼的时候,看见小谢的卡宴停在门口。车窗是半摇下的,小谢看到我,冲着我说:“上车。”
我在车上坐好,摸出手机说:“我跟阿全说一声。”
小谢伸手拿过我的手机,直接丢出窗外,车子启动,车轮准确的碾过手机。我探头出去看着路上四分五裂的手机,回头坐好,诧异的问:“你疯了?”
可是小谢的疯还没到头呢,当车子转上机场路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正是:“小谢?出什么事儿了?”然后才反应过来,不会是祸害出事,祸害出国,当然不会是在安江的机场上飞机。
小谢在下到机场的岔路口拐下,然而却兜过几场,三转两绕,在一条安静的小街上停下。他把卡宴停好,我一头雾水的跟着他下车,只见他掏出另外一枚车匙,按下开锁键,不远处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捷达滴滴应和着。
小谢先去开后备箱,后备箱里有一只黑色行李袋,他打开行李袋,拿出两幅墨镜和两只棒球帽。到这时,我多少也明白小谢想要做什么了。
到了省际高速入口的收费站,车子跟着前面的车子次第往前挪。我终于有机会对他说:“小谢,你不需要帮我到这个地步。”他和栾少不一样,他对祸害,几乎有点愚忠的架势。
小谢侧过头看我一眼,冷笑:“罗薇薇,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想走。今天就算你不想离开安江,我绑也要把你绑走。”
我愣了一下,他叫我罗薇薇?一世人,两兄弟,祸害倒真也什么都不瞒他。
小谢把一辆老破捷达开得风驰电掣。高速公路笔直无垠的朝前面一直伸展出去,两边是一式一样灰扑扑的低矮建筑,这路仿佛永无尽头。
小谢说:“你睡一会儿。”
我被这难得的体贴弄得受宠若惊,连忙道:“我不累。”
小谢不耐烦:“你他妈的当我是钢铁侠呢,你睡一会儿,半夜来换我的班。”
哦,这样不眠不歇,对,我们是在逃亡。
“白先生现在,是在飞机上吧?”
小谢没看我,只是点点头。
时机抓的真好,阿全他们就算想联络到祸害,也得等十多个小时。
“为什么?”我问。
小谢看着前方,完全不理会我。
这一路再没停下,连晚餐都是在加油站抓了几袋面包几支水。我吃不下,只是喝水。累极了,在座位上缩成一团,半睡不醒。
小谢差不多也快进化成钢铁侠了,他足足开了十二个小时,凌晨三点的时候才在国道边上一家通宵营业的小餐馆旁停下来。
是那种专门招待跑长途的货车司机的小餐馆。店堂狭小,水泥地油腻得滑脚,挤挤的摆着六张桌子,小谢随便拣一张坐下,喊了两声,才有一个中年妇女睡眼惺忪的从从后面走出来。
不多时,后面传来爆响油锅的滋啦声,油烟一直飘进店堂来,带着浓郁的香。
那中年女人把两盘炒饭和小谢要的啤酒端过来,再度消失在后门。炒饭香闻十里,我拿瓷勺拨一拨,盘底汪着半盘子的油,顿时胃口全无。小谢狼吞虎咽的,吃得噎住了,又直着脖子咕咚咕咚灌啤酒。
我放下筷子,忍不住又问:“为什么?”
小谢从玻璃杯口上方瞟了我一眼,十分不耐烦的表情,继续低头大嚼。
“你不是爱上我了吧?”
小谢抬头看着我,两颊鼓鼓的,腮帮子还在不停咀嚼。眼睛瞟着我,脸上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好像是在说:“你做梦呢?!”那股神气劲儿,又欠扁又……真他妈的好看的要死。
我犹豫半天,又问:“那你是不是爱白先生。”
小谢呛住,一口饭都喷在桌上。瞪住我,边咳边恼怒的说:“你们这些女人,你们这些女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都想什么呢?”
好容易用啤酒顺过气来,犹愤愤的说:“小妹和你们景慧姐老是小声嘀嘀咕咕什么真人cp,又争论栾谢还是谢栾,真当我什么都不懂?”
我正襟危坐满腹疑问,听到这一句,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忽然大大打出一个喷嚏来,赶紧撕桌上粗糙的卷纸,去擦止不住的清鼻涕。
一直北开了十二个小时,再加上半夜三、四点时分,我这宽肩带连衣长裙,还真是很不靠谱。
小谢把车钥匙丢在桌上:“后备箱里有我的衣服,去找件外套来穿着先。”
我从行李袋里随手拽出来一件黑色夹克穿上,一天下来坐得背都几乎要断了,身上暖和了,也不忙回那小餐馆去,就从车上摸了小谢的烟出来,点上一支,站在那里抽。
才抽第二根烟的功夫,小谢从餐馆里出来,走过来,从我手上拿过烟盒,抽一支出来,就着我的烟点上,靠在街灯灯柱上,深深吸一口,问:“你杀人用的是冯队的枪,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大哥吗?”
“怕白先生和冯队起冲突吧。”
小谢点点头,接着问:“我记得有一次你问我如果有冲突的话,白先生怕不怕冯义轩的实力。为什么那么问?”
“那时候冯义轩叫我和他一起去北京。”
小谢冷笑一声:“冯义轩就是个猪头,他背后有人挑唆呢。如果你那时候公然和冯义轩去北京,大哥势必要和他翻脸。我们和冯家合作了这么久,这样做就等于是自断手足,顺便再给敌人送一柄小刀子——幸亏你那时候还没笨到那个程度。”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问:“大哥和人联手对付罗川他们一伙人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看我点点头,他接着说:“我和栾俊杰都不明白。我就算是很冒险的了,都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险,虽然成事之后好处也说不尽。可是,大哥从前也说过这样一句话,后来栾俊杰老用这句话来教训我,他说创业和守成的时候,预期的……”停下想了一想,才又开口:“风险收益率,对,预期的风险收益率是不一样的。”
好吧,我想我已经适应这种思维模式的黑社会老大了。
“后来我们查到原来你并不止是罗川的继女,根本就是他的私生女,栾俊杰才跟我说:我总算明白白先生为什么要对付罗川了。”
从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开始,我就没来得及仔仔细细思考一下这件事,现在听到小谢这么说,我不由震惊的望着他。
“你也想到了?”小谢点点头:“对,就是为了你。为了让你无所依仗,一直做一个顶替他人名头的通缉犯。”
“不,不可能。”我脑子一片混乱:“不会……”
“当然,栾俊杰也说,不单是为你,背后那么大的利益,也实在让人动心。可是这样的冒险,失败一次,就可以让我们这么多兄弟几年来用血拼下来的地盘全都丢掉。这次我们或者成功了,那下次呢?”小谢把烟头丢在地上碾灭,看着我说:“你就是大哥的软肋,但大哥是不能有软肋的,他不是一个人,他背后有这么多兄弟跟着他呢。你问我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
我在前面开车,小谢坐在后座打着哈欠:“你没问题吧?慢点没关系,我可不想把命送在你手上。”
不知什么原因,这条国道居然有这么多赶夜路的货车司机,我开着老捷达灵活的在这些明显超载的庞然大物之间穿梭,干净利落的一辆接着一辆超车。
忽然我提问:“主意是栾少出的吧,然后由你来执行?”
“呵呵,”小谢毫不在意的说:“你蛮了解我的嘛,向来是人出桥我出力。”
“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回安江呀。”他回答的那么理所当然。
“你不怕白先生……”
小谢笑着打断了我的话:“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哥好,大哥难道会不明白。”对,所以让小谢出头,小谢对祸害的忠诚和祸害对小谢的信任度,栾少到底还是不能比的。
我点点头。两辆火车并排横在前面,我按喇叭,货车司机像没听到一样,丝毫不避让。我踩下油门,硬从两辆车中间的空隙挤过去。小谢在后面打声口哨:“漂亮。”然后放心的在后座蜷缩着躺下。
“喂,”我及时叫住他:“我应该往哪儿开?”
他合上眼睛:“随便你,我们没有目的地。”
39
39、大结局。。。
白天的时候,小谢随便捡座小县城就开进去了。一横一竖两条街,一目了然。上班时间,街上清冷无人。十字路口一栋四平八稳的建筑,楼顶上大大的牌子“第一百货”。
我们摸上二楼女装部,整个楼层悄无声息,没精打采。女装部正在打毛衣的营业员看见小谢,眼睛一亮,立即热情百倍的迎上来说了句什么,我和小谢都愣了愣,她重复一遍,我才大概猜出是欢迎光临随便看看的意思。
我的眼神才在两件毛衣之间徘徊,小谢不耐烦的目光已经扫过来了。我只好随便抓起一件不那么土气的,看看码数正合适,问:“试衣间在哪?”
小谢翻翻眼睛,止住我:“你穿什么码?”
营业员在后面殷勤的改用普通话说:“你姐姐应该是穿中码没错,我卖了几年衣服了,这点……”姐姐?你怎么不说我是他妈呀!
小谢也没理她,开始在货架上拿衣裤:“这件、这件、这件……都给我中码,开单。”
我对着堆着柜台上那堆衣服里最上面那件正红色的呢子大衣正要抗议,小谢指着对面的内衣区说:“给你十分钟买好,不然我过去帮你挑。”
营业员帮我把衣服的吊牌全部剪掉,我在试衣间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营业员正在热情的和小谢聊天,小谢有一搭没一搭的嗯两声。我站在镜子面前整理衣服,打量自己——靠,别说,这家伙的眼光还真毒。正想着,小谢已经把其余的衣服、我换下来的连衣裙、还有那件红彤彤的大衣全扫进两个大袋子里去,不耐烦的说:“走了。”
我开着车,在县郊七转八绕的,想找一条高速公路或国道。
“我们现在在哪儿?”我问小谢。
小谢在后座闭着眼睛:“管他呢,只要你不朝南开就行。”
“这样开,会不会一直开到内蒙古去?”我笑了一下:“赵海阳曾经说过要带我去草原骑马……”
小谢睁开眼睛,从后视镜里看着我:“你不会联系赵海阳吧?”
我想了很久,终于说:“不,不会。”
“其实,栾俊杰说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不要强迫你走。”
“不,我愿意的,就像夏天那次,有机会的话,我总是愿意走的。”
“是吗?为什么?”
这次轮到我语塞。
“上次我姐姐回来,听人说了你的事儿,她很好奇。见过你之后,她说,”小谢慢悠悠的说:“你不是想争取自由,你想争取的,是一种平等的姿态。”
“什么?!”我从后视镜里望着他。
“我哪儿知道。”他懒洋洋的躺下去:“你们女人的那些心思。”
……你不是想争取自由,你想争取的,是一种平等的姿态!
忽然一道白光闪过,我一愣,看着面前的红灯,连忙踩住刹车,车子早已全部超出停车线。这才发现,我居然又回到县城中心的那个十字路口,而路边的道路指示牌上,正明明白白表示着高速公路的方向。
天黑透之后我们下了高速,找到最近的县城。
吃晚饭的时候我一直心神不宁,吃几口就吃不下,只是捧着矿泉水瓶一个劲的喝水。小谢一边吃一边若有所思的打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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