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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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纵横钩党清流祸峭茜风期月旦评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

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辆囚车,冲风冒寒,向北而行。

前面三辆囚车中分别监禁的是三个男子,都作书生打扮,一个是白发老者,两个是中年人。后面四辆囚车中坐的是女子,最后一辆囚车中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女婴,女婴啼哭不休。她温言相呵,女婴只是大哭。囚车旁一清兵恼了,伸腿在车上踢了一脚,喝道: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婴一惊,哭得更加响了。

离开道路数十丈处有座大屋,屋檐下站着一个中年文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那文士见到这等情景,不禁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说道:可怜,可怜

农小孩问道:爹爹,他们犯了什么罪那文士道:又犯了什么罪昨日和今朝已逮去了三十几人,都是我们浙江有名的人,个个都是无辜株连。他说到无辜株连四子,声音压得甚低,生怕给押囚车的官兵听见了。那小孩道:哪个小还在吃奶,难道也犯了罪么真没道理。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没道理,真是好孩子。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鼎锅,我为麋鹿

那小孩道:爹,你前几天教过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给人家斩割屠杀的意思。人家是切菜刀,是铁板,我们就是鱼和肉。人为鼎锅,我为麋鹿这两句话,意思也差不多么那文士道:正是眼见官兵和囚车已经去远,拉着小孩的手道:外面风大,我们回屋里去。当下父子二人走进书房。

那文士提笔醮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性子却极为平和,只吃青草和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力。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文士提笔醮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性子却极为平和,只吃青草和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力。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书上说逐鹿中原,就是大家争着要作皇帝的意思。那文士甚是喜欢,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头锅子,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残忍,心里不喜欢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熟。史记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锅。就是说:我该死,将我在鼎里烧死了罢

那小孩道:小说书上又常说问鼎中原,这跟逐鹿中原好象意思差不多。

那文士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大鼎。当时的所谓金其实是铜。每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图形,后世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传上说: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只是楚国的诸侯,他问鼎的轻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谁手,就是不知那一个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后来,问鼎,逐鹿,这四个字,也可借用于别处,但原来的出典,是专指做皇帝而言。说道这里,叹了口气,道:咱们做百姓的,总是死路一条。未知鹿死谁手,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是死定了的。

他说着走到窗边,向窗外望去。只见天色沉沉地。似要下雪,叹道:老天爷何其不仁,数百个无辜之人。在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来,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

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人戴着斗笠,并肩而来,走到近处,认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道:是你黄伯伯,顾伯伯来了

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那一阵好风,吹得二位光临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额下一部黑须,姓黄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士。左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顾名炎武,字亭林,江苏昆山人士。黄顾两人都是当世大儒,明亡之后,心伤国变,隐居不仕,这日连袂来到崇德。顾炎武走上几步,说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紧的事,特来和你商议。

这文士辛吕名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极有名的隐士他眼见黄顾二人脸色凝重,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临事镇定,即说是要紧事,自然非同小可,拱手道:两位请进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气。当下请二人进屋,吩咐那小孩道:葆中,去跟娘说,黄伯伯,顾伯伯到了,先切两盘羊膏来下酒。

不多时,那小孩女葆中和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书房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吕留良待三人退出,关上了书房门,说道:黄兄,顾兄,先喝三杯

黄宗羲神色惨淡,摇了摇头。顾炎武却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六七杯。

吕留良道:二位此来,可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黄宗羲道:正是。顾炎武提起酒杯,高声呤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晚村兄,你这两句诗,真是绝唱我每逢饮酒,必诵此诗,必浮大白。

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声名,保荐他为山林隐士,应徵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在逼。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为博学鸿儒,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辱朝廷,不免有杀身之祸,于是削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官员见他意坚,从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明月两句,意在讽刺清廷,怀念前明,虽然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之间传诵已遍,此刻顾炎武又读了出来。黄宗羲道:真是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吕留良道:两位谬赞了。

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一大片山水,笔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了声采,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如此江山,说道:看这笔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先生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吕留良叹道:二瞻先生此画,颇有深意。只是他为人稳重谨慎,即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个月在舍间盘亘,一时兴到,画送了我,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

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点缀着奇树怪石,只是画中云气弥漫,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气。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提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铺于桌。黄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笔直书。顷刻诗成,诗云: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画将皋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呲。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壁完,何处登临不狂喜

书完,掷笔于地,不禁泪下。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好教观画之人得知。黄宗羲道:何日故国重光,那时山川开霁故壁完,纵然穷山恶水,也令人观之大畅胸怀,真所谓何处登临不狂喜了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河山,比之徒抒悲愤,更加令人气壮。

黄宗羲慢慢将画卷了起来,说道:这画是挂不得了,晚村兄得须妥为收藏才是。倘若给吴之荣之类的奸人见到,官府查究起来,晚村兄固然麻烦,还牵连了二瞻先生。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正事。不知究竟如何黄宗羲道:我二人来止,乃是为了二瞻先生的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兄前日得到讯息,原来这场明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吕留良道:伊璜兄也受了牵连

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赶到海宁袁华镇,伊璜先生并不在家,说是出外访友去了。炎武兄眼见事势紧急,忙瞩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来探访。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有来。不知到了何处。顾炎武道:他如在府上,这会儿自己出来相见。我已在他的书房的墙壁上提诗一首,他若归家,自然明白,知所趋避,怕的是不知音讯,在外露面,给公人拿了,那可糟了。

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江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晚村兄名头太大,亭林兄和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

吕留良气愤道:清廷皇帝倘若将我捉到,拼着千刀万剐,好歹也要痛骂他一场,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痛痛快快的就死。

顾炎武道:恶臭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敬佩。怕的是见不到清廷皇帝,却死于一般的下贱的奴才手里。再说,清廷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朝政大权,尽操纵于权臣鳌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这次名士一案所以如此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当是鳌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气。

吕留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江南,却处处遇到反抗,尤其读书人知道华夷之防,不断根他们捣乱。鳌拜乘此机会,对我江南士子大加镇压。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书人杀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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