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委满脸通红地从他怀里挣了出来。
那天的阳光依旧明媚,江边的夹竹桃依旧粉艳如故,只是当年的两个小孩子,已经渐渐长大了。
5,
火车这时候开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小镇上的人们忙着提着篮子在车窗之下叫卖,工作人员忙着往列车里加水,车上的人们也忙着给自己添些鸡蛋之类的下腹之物。何影喝了口水,觉得胸里有些疼,连忙低下头来,压低了声音咳了几声。
委委终究还是以她一贯的坚强学会了自行车。
只是自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之后,她再也不曾与何影毫无顾忌地打闹了,也开始如同和别的同学那样,温温柔柔地和何影说话了。何影有些不习惯,但同时也有些喜欢她现在的样子。
在学校里,他们有了各自很好的朋友,开始学会了距离这两个字的含义,不过唯一不变的是,两个人还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回家,只不过现在是骑着自行车,在夜里的街道上慢悠悠地骑着,两人随口地说着些什么。
说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不过何影心里想着,最要紧的是,曾经在一起很开心地说过。
就像是任何一个到了花儿绽放年纪的女孩子,委委渐渐也变的敏感起来,尤其是对班上关于她和何影之间的闲言碎语,也变得有些不堪忍受。何影却仍是一如既往的麻木着,心想我们本来就没什么,这么故作疏离,只怕反而会惹人话柄。他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那便是他其实并不反感别人传他和委委之间有什么交往,反而有些高兴,有些骄傲,唯一头痛的只是这些闲话传的不够轰轰烈烈罢了。
所以晚自习下课后,若是何影先收拾好了,杵在她的桌前等着,她都会以足以杀人的眼神催他先走。而若是她先收拾好书包,则一定会如风火掠过般冲出教室。
但何影也并不生气,因为他知道,委委此时一定会在校门口那棵大槐树的荫影下等着他的到来,而且肯定会朝着他一笑,才用左脚轻轻一踏自行车的踏板,两人开始同行。
到家之后,两个人准时在九点半开始温习功课,十一点开始洗脚,然后同时躺到床上。他们的两间卧室并在一起,中间就隔了一堵墙。他们不顾大人的反对,把床分别摆在那堵墙的两侧。
然后就可以听见两人在轻轻地敲着墙壁,咚咚,咚咚咚。
这声音说不准是暗号,还是什么。或许只是想在还没有睡着的时候通知彼此:
“我还醒着,你呢?”
过了一段日子,很快便到了中考的时候。何影和委委很有默契的都只填了一个志愿,同一所学校。
成绩放榜的那天,何影很高兴地看到自己二人都考到了意想中的分数,但很意外地发现那天委委没来学校。
回到家里,何妈妈告诉他,委委一家要搬到外地去了。
接着何影接到了委委从隔壁打来的电话。
“要走了?”
“嗯。”
“真的要走?”
“嗯。”
……
然后两人说了很多的话,许了很多的愿,给对方定了很多的规矩。
“不许抽烟!”
“不许进舞厅!”
“上高中不准早恋!”
“不准给男生递纸条子,那很丢脸的。”
“我才没那么衰了。倒是你,看见美女不准流口水。”
……
“影子,要给我写信噢。”
“放心吧。”
“一定要写噢。不然我不饶你。”
何影拿着电话筒不知还该说些什么,不知怎么,心里竟充满了生离死别的悲壮,然后听见委委在电话的那头哭兮兮地说:
“额头痛了,就自己多揉一揉……”
何影将手指放在自己眉间,轻轻点了点,闷声道:“行啦!”
那天晚上,何影拿着电话和委委聊到很晚,他的姐姐们在一旁看着,不时地取笑一番,让他觉得很没面子,所以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这个举动让他后来后悔了很久。
说来也奇怪,自从那天打了电话之后,两人就再也没见面了。
何影躲在房里想,委委可能是怕在被子里哭成泪人了吧?
委委缩在被窝里想,影子只怕是躲在房里哭吧?
又过了几天,委委全家就搬去了天津,一个对于当时的何影来说远在天边的城市。
何影伤心了些日子,便开始结交新的朋友,熟悉新的学校,接着便接到委委从天津来的信,信里面是她在一个湖边拍的照片。何影很客气地回了封信,接着便没了音讯。过了几天,何影似乎也就没什么了,也不再习惯性地在临睡前往那堵墙上擂上几拳了。
少年时的离别,其实并不容易让人感伤,只是往往很多年后想起,却让人有些不知所已。
6.
火车碾过了大半个中国的躯干,终于把何影带到了北京。他下了火车,看着那怪形怪状的车站,笑了一番,便连忙转了汽车。
也许是因为在火车上想了太多当年的往事,以致睡眠有些不足,所以何影的脑袋一沾到汽车的座垫,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北京的街景是一处都没瞧见。
车到天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何影站在广场之上,看着四周神色恬淡的人们,不由好生欢喜。他向一个人打听张国的住处怎么走,那人操着地道的天津口音道:
“兄弟,问警察呀!咱这地界儿,嘛事儿都找民警!”
何影拎着包,环顾四周,没看见警察,倒见着漫天阳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他用力一吸,发觉好生怪异,竟闻着一抹淡淡的、熟悉的、夹竹桃的味道。
何影搔搔头,用手指抠抠眉间,心想大概是鼻窦炎又犯了吧。
第二章
无声又无息,出没在眼底,那不是鼻炎,而是你的端过来的梨。
7.
何影在千里堤这儿已经呆了三四天了,他现在住的是张国的房子,背后就是理工学院,所以四周的环境显得很清静。也许正是这种清静,让他显得有点儿无从适从。
张国在他到的第二天,就带着宿醉留下的头疼,通宵聊天遗下的嗓子疼,当然还有让他心疼的老婆,动身南下,留下了他一个人呆在这陌生的城市里。
说陌生也许并不恰当,因为每当他坐在阳台上那宽宽的防盗网上看落日的时候,总觉得这座城市的空气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他用了两天的时间来熟悉周遭的环境,用了三十八块七角钱的代价,评估了一下楼下菜市场的物价,然后便租了一大堆席娟的言情小说,坐在藤椅上呆看。
他现在住的这栋楼有七层,他就在最高处。对面的一家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年夫妻,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这天傍晚似乎又是一如平常,他老老实实地坐在防盗网上,不料却听见右侧“哐铛”一声。
他转过头去,只见旁边一家的窗户里伸出一个目瞪口呆的脑袋。
何影侧着头,细细看了一下,才发现这脑袋的主人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生的眉清目秀,更让他高兴的是,这女孩剪着一头俏丽的短发。
他尽可能温和地打了声招呼:
“你好!”
女孩连忙将掉在自家防盗网上的衣架拾起,送给何影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应道:“好!”其实看她傻笑之下,遮掩不住的愕然,已经说明了她对这个突然之间冒出来的,怪异地坐在防盗网上的人的惊奇。
“我叫何影,新搬来的。”
那女孩轻轻摸了摸头,笑道:“我是住这边的。”一句废话之后,便把头缩了进去。何影自顾自摇了摇头,心想自己肯定是把她给吓着了。
此时天色已黑了。
然后屋内忽然也黑了。
何影记得自己是开着灯的,因为不用出电费,所以他一向是开着灯的。
但很奇怪,此时屋内也黑了。
此时旁边那家,女孩的脑袋又冒出来了。
“见鬼哒,又停电?”
何影这才知道是停电了,然后发现这个脑袋并不是刚刚见过的那个脑袋,这个脑袋下结着两个小辫,只是小辫似乎没什么精神,有气无力地搭耷在这女孩子贴在身子的小背心上。
“这栋楼经常停电嘛?”
“当然啦,不然我干嘛说又?”
然后那个女孩子有些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指着困在网中的何影,吃惊道:“真见鬼哒?”
“我像鬼?”
“除了鬼,还是谁会深更半夜坐在防盗网上面玩?”
“可能还有人家养的鸽子?”
“你像鸽子?除非马上去做吸脂手术,然后把自己斫成十八截,再到菜市场拾些鸡毛,插在身上。”
这女孩儿说起狠话来,真是一点不留情面。
“你说话总是这么刻薄吗?”
女孩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真不好意思,不知怎么回事,今天火气有些大。”
“因为看见我这个鬼?”
“可能噢!”她睁大眼睛,作疑惑状。
“再说,这时候也不是深更半夜,至于胆子这么小吗?”
“在这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小嗖风风地吹着,突然看见一个故作男人的深沉,能不吓人?”
何影这才注意到这时候天已经很黑了。黑地看不清旁边那女孩儿的面容,只是看见一双清澈的眼,和一对很柔顺的辫。
城市之中,特别是在晚上,停电往往会让人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会让你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何影和趴在窗台上的她聊了起来。
他们聊了很多,从何影每天必看的席娟的小说开始,说到台湾的言情市场,再哀叹武侠风潮的没落,亦悲于温瑞安的自我放荡,再到讥笑温瑞安,真的以为自己是个武功高手,还时常穿些功夫服,拍些恶照,损害大家的视网膜。再到痛骂成龙的崇洋媚外,又很痛心吴宇森地堕落,又一致同意发哥发福之后果然更有男人魅力,并共同声讨李安很是老土。说起李安曾导过理智与情感,就一同可惜没看过原著,便很有默契地认为外国小说实在是很乏趣味。
当然也偶有分歧。那女孩儿说初看废都时,兴奋地想找朋友来研讨。何影说你那还不如去看往事回忆录。她问那是什么,何影愣了一愣,她脸红了一红。(注:鱼儿,这一段我实在懒地写哒,所以抄了一段。)
何影觉得和这女孩子实在是很有默契,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聊地如此开心了,甚至开心地想到了当年和委委在一块骑车时候的情形。
“喂,说了这么多,丫头,咱们现在也算是邻居了,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大哥,咱们萍水相逢,难道有必要发展一段孽缘?小汤哥说这部电影吓死了一半的美国人,我虽没看过,但也不想受惊吓了。”
何影笑了笑,没作声。
“你是外地人吧?怎么跑到咱们天津来了呢?”
何影愣了一愣,不知为何,总觉得像是对着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般,自然而然地就说了出来:“我是想寻回我的爱人。”接着又讷讷地问道:“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说,是不是太酸了些?”
“还好啦,不过你找到没有啊?”
“没了。”
“为什么?找不到?不想找?”
“不敢找吧。”
那女孩子像是扁了扁嘴,咕噜道:“一个无胆匪类!”
何影笑了笑道:“准确地说,应该是纯情高手。”
他看着趴在窗台上的她,盯着她的眼,听着她的声音,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停电的夜晚,气氛显得有些诡异,却又诡异地异常自然。
他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或许就是因为趴在窗台上的她?
女孩子看着这个坐在防盗网上的怪人,心想这人是谁呢?为何自己竟可以和一个陌生人聊地如此投机,竟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
一时无言。
“一个女孩子家,现在想来也工作了吧,还看武侠呢?”何影先醒了过来。
“噢……看着了,正在重温小温的寂寞高手。”女孩儿连忙将肩上的辫子扯到身前,无力地梳弄着,掩饰自己一时的失神。
此时电来了,何影眼前的楼房一幢幢接次亮了起来,然后自己屋内也亮了起来,然后旁边那间屋里也亮了起来,光线从屋内散出,轻轻地洒在两个正在闲聊的陌生人身上。
何影看着那女孩子在淡黄灯光映照下美丽的脸庞,失神之后,复又失神。他有些惊慌地想着:“你看那眉,你看那眼,你看那神情……”
他忽地想起当年情思初动时曾写在纸上的几句话。
“你的眉像是新柳刚拨的芽,你的眼像是山石间幽幽的泉,你一笑,像是河畔腊月开出的花……”
后来他一直嘲笑当时自己的肉麻,可此时对着这张脸,他才醒然,原来……原来一切从未变化。
女孩儿的脸上也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像是在拼命记起一些早已忘记,但又不可能忘记的东西,她越想越入神,眼睛越来越亮,像是清晨阳光下的山泉,泌人心脾。
何影轻轻地问道:“还记得温瑞安那寂寞高手里写柳五与慕容那一段吗?”
女孩儿笑着用力点点头。
书中写道:“天空那么阔,可他偏偏撞上了他”……是的,天空这般阔,他却注定要撞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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