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之出来,因轻轻地问敏之道:“奇怪,这姓柳的,对小怜十分注意似的,你看出来了吗?”敏之道:“我怎样没有见,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小怜总是躲躲闪闪的?你不听那姓柳的说吗,那天夏家结婚,他也在内吗?我想,自那天起,他就钟情于小怜了。就是密斯毕请客,把小怜也请在内,这或者也是有用意的。”润之道:“你这话极对。当密斯毕给他两人介绍的时候,小怜好象惊讶似的,如今想起来,越发可疑了。五姐,我把梅丽也叫来,让那姓柳的闹去,看他怎么样?”敏之道:“有什么笑话可闹呢?无非让那姓柳的多作几天好梦罢了。”她俩在这里说话,恰好梅丽自己过来了,那里只剩小怜一个人在椅上坐着。
这一来,柳春江有了进言的机会了。但是先说哪一句好哩?却是找不到头绪。那小怜微微地咳嗽了两声,低了头望着地下没有做声。柳春江坐在那里,也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大家反沉默起来。柳春江一想,别傻了,这好机会错过了,再到哪里去找呢?当时就说道:“金女士给我那封信,我已收到了。但是……”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接上说道:“我钦慕女士的话,都是出于至诚,女士何以相拒之深?”小怜被他一问,脸都几乎红破了,一时答不出所以然来。柳春江道:“我所不解的,就是为什么不能向金府上通信?”小怜轻轻地说了三个字:“是不便。”柳春江道:“有没有一个转交的地方呢?”小怜摇摇头。柳春江道:“那末,今天一会而后,又不知道是何日相会了?”小怜回头望了一望,好象有什么话要对柳春江说出似的,但是结果只笑了一笑。柳春江道:“我想或者金女士将来到学校里去了,我可以寄到学校里去。”小怜笑了一笑道:“下半年,我又不在学校里呢。”柳春江半天找不到一句说话的题目,这会子有了话说了,便道:“我们都在青年,正是读书的时候,为什么不进学校呢?”小怜一时举不出理由来,便笑道:“因为打算回南边去。”柳春江道:“哦!回南边去,但是……”说到这里,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才好,结果,又笑了一笑。于是大家彼此互看了一眼,又沉默起来。柳春江奋斗的精神,究竟战胜他羞怯的心思,脸色沉了一沉,说道:“我是很希望和金女士作文字之交的,这样说,竟不能了?”小怜道:“那倒不必客气,我所说的话,已经在回柳先生的信里说了。”柳春江道:“既然如此,女士为什么又送我一个花球呢?”小怜道:“我并没有送柳先生的花球。”柳春江道:“是个晚香玉花球,由密斯毕转送来的,怎么没有?”小怜道:“那实在误会了。我那个花球是送密斯毕的,不料她转送了柳先生。”柳春江道:“无论怎样,我想这就是误会,也是很凑巧的。我很希望密斯金承认我是一个很忠实的朋友。”小怜见他一味纠缠,老坐在这里,实在不好意思,若马上离开他,又显得令人面子搁不下去。正在为难之际,恰好来了两位男客,坐在不远,这才把柳春江一番情话打断。
一会儿,主人翁请二十几位来宾入席,这当然是香气袭人,舄履交错。在场的余健儿故意捣乱,把金氏姊妹四人的座位一行往右移。而几个无伴的男宾,座位往左边移。男女两方的前线,一个是柳春江,一个是小怜,恰好是并肩坐着。这样一来,小怜心里也有些明白,连主人翁都被柳春江勾通的了。这样看来,表面上大家是很客气的。五步之内,各人心里,可真有怀着鬼胎的啦。一个女孩儿家,自己秘密的事,让人家知道了,这是最难堪的。就不时用眼睛去偷看主人翁的面色。有时四目相射,主人翁脸上,似乎有点笑意。不用提,自己的心事,人家已洞烛无遗了。因此,这餐饭,吃饱没吃饱自己都没有注意,转眼已经端上了咖啡,这才知道这餐饭吃完了。吃完饭之后,大家随意地散步,柳春江也似乎怕人注意,却故意离开金氏姊妹,和别人去周旋。偏是润之淘气,她却带着小怜坐到一处来。笑着对柳春江道:“令姊这时候有信寄回来吗?柳先生若是回信,请代家姊问好。”柳春江道:“是,我一定要写信去告诉家姊,说是已经和密斯金成为朋友了。我想她得了这个消息,一定是很欢喜的。”润之笑道:“是的,我们极愿意多几个研究学问的朋友,柳先生如有工夫到舍下去谈谈,我们是很欢迎的。”柳春江道:“我是一定要前去领教的。我想四位女士,总有一二位在家,大概总可以会见的。”小怜不过是淡笑了一笑,她意思之中,好象极表示不满意的。润之却笑道:“我这个舍妹,她不大出门,那总可以会见的。”柳春江道:“好极了,过两天我一定前去拜访。”他们说话,敏之也悄悄地来了,她听润之的口音,真有心戏弄那个姓柳的。再要往下闹,保不定要出什么笑话。便道:“我们回去罢。”于是便对柳春江点一点头道:“再见。”就这样带催带引,把润之、小怜带走了。但柳春江自己,很以今天这一会为满意。第二天,勉强忍耐了一天,到了第三天,就忍耐不住了,便到金家去要拜会金小姐。敏之、润之本来有相当的交际,有男宾来拜会,那很是不足注意的。柳春江一到门房,递进名片,说是要拜会金小姐。门房就问:“哪一位小姐?”柳春江踌躇了一会,若是专拜访晓莲小姐,那是有些不大妥当的。头一次,还是拜访他们五小姐罢。于是便说道:“拜访五小姐。若是五小姐不在家……”门房道:“也许在家,让我和你看看罢。”门房先让柳春江在外面客厅里坐了,然后进去回话。敏之因为是润之约了人家来的,第一次未便就给人家钉子碰,只好出来相会。这自然无甚可谈的,柳春江说了一些闲话,也就走了。自这天起,柳春江前后来了好几次,都没有会见小怜,他心想,或者是小怜躲避他,也就只得罢了。
约摸在一个星期以后,是七月初七北京城里各戏园大唱其《天河配》。柳春江和着家里几个人,在明明舞台包了一个特厢看戏。也是事有凑巧,恰好金家这方面也包了一个特厢看戏。金家是二号特厢,柳家是三号特厢,紧紧地靠着。今天金家是大少奶奶吴佩芳作东,请二三两位少奶奶。佩芳带了小怜,玉芬带了小丫头秋香,惟有慧厂是主张阶级平等,废除奴管制度,因此,她并没有带丫环,只有干净些的年少女仆,跟着罢了。三个少奶奶坐在前面,两个丫环、一个女仆就靠后许多。小怜一心看戏,绝没有注意到隔壁屋子里有熟人。女茶房将茶壶送到包厢里来,小怜斟了一遍茶。玉芬要抽烟卷,小怜又走过去,给她擦取灯儿。佩芳在碟子里顺手拿了一个梨,交给了小怜道:“小怜,把这梨削一个给三少奶奶吃。”小怜听说,和茶役要了一把小刀,侧过脸去削梨。这不侧脸犹可,一侧脸过去,犹如当堂宣告死刑一般,魂飞天外。原来隔壁厢里最靠近的一个人,便是柳春江。柳春江一进包厢,早就看见小怜,但是她今天并没有穿什么新鲜衣服,不过是一件白花洋布长衫,和前面几个艳装少妇一比,相隔天渊。这时心里十分奇怪,心想,难道我认错了人?可是刚走二号厢门口过,明明写着金宅定,这不是晓莲小姐家里,如何这样巧?柳春江正在疑惑之际,只见隔壁包厢里有一个少妇侧过脸来,很惊讶的样子说道:“咦!小怜,你怎么了?”小怜红着脸道:“二少奶奶,什么事?”慧厂道:“你瞧瞧你那衣服。”小怜低头一看,哎呀,大襟上点了许多红点子。也说道:“咦!这是哪里来的?”正说时,又滴上一点,马上放下梨,去牵衣襟,这才看清了,原来小指上被刀削了一条口子,兀自流血呢。还是女茶房机灵,看见这种情形,早跑出去拿了一包牙粉来,给小怜按上。小怜手上拿着的一条手绢,也就是猩红点点,满是桃花了。佩芳道:“你这孩子,玩心太重,有戏看,削了手指头都不知道。”慧厂笑道:“别冤枉好人啦,人家削梨,脸没有对着台上呀。”佩芳道:“那为什么自己削了口子还不知道?”小怜用一只手,指着额角道:“脑袋晕。”佩芳道:“《天河配》快上场了,你没福气瞧好戏,回去罢。”慧厂道:“人家早两天,就很高兴地要来看《天河配》,这会子,好戏抵到眼跟前了,怎么叫人家回去?这倒真是煮熟了的鸭子给飞了。”说时,在钱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给小怜道:“带秋香到食堂里喝杯热咖啡去,透一透空气就好了,回头再来罢。”秋香还只十四岁,更爱玩了。这时叫她上食堂去喝咖啡,那算二少奶奶白疼她。将身子一扭,嘴一噘道:“我又不脑袋痛,我不去。”玉芬笑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小怜,你一个人去罢。你叫食堂里的伙计,给你一把热手巾,多洒上些花露水,香气一冲,人就会爽快的。”小怜巴不得走开,接了一块钱,目不斜视地,就走出包厢去了。
柳春江坐在隔壁,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这真奇了,一位座上名姝,变成了人前女侍。若说是有意这样的,可是那几位少妇,自称为少奶奶,定是敏之的嫂嫂了。和我并不相识,她何故当我面闹着玩?而且看晓莲女士,惊慌失措,倒好象揭破了秘密似的,难道她真是一个使女?但是以前她何以又和敏之他们一路参与交际呢?心里只在计算这件事,台上演了什么戏,实在都没有注意到。他极力忍耐了五分钟,实在忍不住了,便也走出包厢,到食堂里去。小怜坐在一张桌子旁,低头喝咖啡,目未旁视,猛然抬头,看见柳春江闯进来,脸又红起来了。身子略站了一站,又坐下去,她望见柳春江,竟怔住了。嘴里虽然说了一句话,无如那声音极是细微,一点也听不出来。柳春江走上前,便道:“请坐请坐。”和小怜同在一张桌子坐下了。小怜道:“柳先生,我的事你已知道了,不用我说了。这全是你的错误,并非我故意那样的。”柳春江照样要了一杯咖啡,先喝了一口,说道:“自然是我的错误。但是那次在夏家,你和八小姐去,你也是一个贺客呀。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小怜道:“那为了小姐要人作伴,我代表我少奶奶去的。”小怜说到这里,生怕佩芳们也要来,起身就要走。柳春江看她局促不安的样子,也很明白。小怜会了帐,走出食堂来。这里是楼上散座的后面,一条大甬道。下楼也在这里。小怜立住,踌躇一会,再进包厢去,有些不好意思,就此下楼,又怕少奶奶见责。正犹豫之时,柳春江忽赶上前来,问道:“你怎样不去看戏?”刚才在食堂里,小怜抵着伙计的面,不理会柳春江,恐怕越引人疑心。到了这里,人来来往往,不会有人注意。她不好意思和柳春江说话,低了头,一直就向楼下走。柳春江见她脸色依旧未定,眼睛皮下垂,仿佛含着两包眼泪要哭出来一般,老大不忍,也就紧紧随着下楼。一直走出戏院大门,柳春江又说道:“你要上哪儿?为什么这样子,我得罪了你吗?”小怜道:“你有什么得罪我呢?我要回去。”柳春江道:“你为什么要回去?”小怜轻轻说道:“我不好意思见你了。”柳春江道:“你错了,你错了。我刚才有许多话和你说,不料你就先走了。”说着,顺手向马路对过一指道:“那边有一家小番菜馆子,我们到那里谈谈,你看好不好?”小怜道:“我们有什么可谈的呢?”柳春江道:“你只管和我去,我自有话说。”于是便搀着小怜,自车子空当里穿过马路,小怜也就六神无主地走到这小番菜馆里来。找了一个雅座,柳春江和小怜对面坐着。这时柳春江可以畅所欲谈了,便说道:“我很明白你的心事了。你是不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你的真相,以为我要藐视你呢?可是正在反面了。你要知道,我正因为你是金府上的人,恨我没有法子接近。而且你始终对我冷淡,我自己也很快要宣告失望了。现在看见你露了真相,很是失望,分明是你怕我绝交才这样啊。这样一来,已表示你对我有一番真意,你想,我怎不喜出望外呢?我是绝对没有阶级观念的,别的什么我都不问,我只知道你是我一个至好的朋友。”小怜以为真相已明,柳春江一定是不屑与往来的,现在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句句打入她的心坎。在下一层阶级的人,得着上一层阶级的人做朋友,这是很荣幸的事情。况且既是异性人物,柳春江又是一个翩翩的浊世佳公子,这样和她表示好感,一个正在青春、力争上流的女子,怎样不为所动?她便笑道:“柳少爷,你这话虽然很是说得恳切,但是你还愁没有许多小姐和你交朋友吗?你何必和我一个作使女的来往呢?”柳春江道:“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也难怪你疑惑我。但是将来日子久了,你一定相信我的。我倒要问你,那天夏家喜事,你去了不算,为什么密斯毕请客,你还是要去呢?这倒好象有心逗着我玩笑似的。”小怜正用勺子舀盘子里的鲍鱼汤,低着头一勺一勺舀着只喝。柳春江拿着手上的勺子,隔着桌面上伸过来,按着小怜的盘子,笑道:“你说呀,这是什么缘故呢?”小怜抿着嘴一笑,说道:“这有什么不明的,碰巧罢了。到夏家去,那是我们太太、少奶奶闹着玩,不想这一玩,就玩出是非来了。”柳春江缩回手去,正在舀着汤,嘴里咀嚼着,听她交代缘故呢。一说玩出是非来了,便一惊,问道:“怎么了?生出了什么是非?”手上一勺子汤,悬着空,眼睛望着小怜,静等回话。小怜笑道:“有什么是非呢,就是碰着你呀。不过我想,那次毕小姐请客,为什么一定要请我去?也许是……”说着,眼睛对柳春江瞟了一下。柳春江也就并不隐瞒,将自己设计,要毕云波请客的话,详细地说了一遍。小怜道:“你这人做事太冒失了,这样事情,怎么可以弄得许多人知道?”柳春江道:“若是不让人知道,我有什么法子可以和你见面呢?”小怜虽以柳春江的办法为不对,可是见他对于本人那样倾倒,心里倒是很欢喜。昂头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柳春江道:“你想着有什么话要说吗?”小怜道:“没有什么话说。我们少奶奶以为我还在食堂里呢,我要去了。”说着,就站起身来。柳春江也跟站起来,问道:“以后我们在哪里相会呢?”小怜摇着头笑道:“没有地方。”柳春江道:“你绝对不可以出来吗?”
这里小怜复到包厢里去,吴佩芳道:“你怎么去了这久?我还以为你回家去了哩。”小怜道:“没有回家,马路上正有夜市,在夜市上绕了一个弯。我去了好久吗?”佩芳道:“可不是!”但是台上的戏,正在牛郎织女渡桥之时,佩芳正看得有趣,也就没有理会小怜的话是否属实。兴尽归家,已经一点钟了。
这天气还没有十分凉爽,小怜端了一把藤睡椅放在长廊下,便躺在藤椅上闲望着天上的银河,静静儿地乘凉。人心一静了,微微的晚风,带得院子里的花香,迎面而来,熏人欲醉,就这样沉沉睡去。忽然有人叫道:“醒醒罢,太阳快晒到肚皮上了。”睁眼时,只见燕西站在前面,用脚不住地踢藤椅子。小怜红了脸,一翻身坐了起来,揉着眼睛笑道:“大清早哪里跑来?倒吓我一大跳。”燕西道:“还早吗?已经八点多了。”小怜道:“我就这样迷糊了一下子,不料就到了这时候了。”站起身来就望里走,燕西拉着她衣服道:“别忙,我有句话问你。”小怜道:“什么事?你说!”燕西想了一想,笑道:“昨晚上看什么戏?还好吗?”小怜将手一摔道:“你这不是废话!”说毕,她便一转身进屋子去了。佩芳隔着屋子问道:“清早一起,小怜就在和谁吵嘴?”小怜道:“是七爷。”燕西隔着窗户说道:“她昨晚上在廊子下睡觉,睡到这时候才起来,我把她叫醒呢。”小怜道:“别信七爷说,我是清早起来乘凉,哪是在外头睡觉的呢?”燕西一面说话,一面跟着进来,问道:“老大就走了吗?”佩芳道:“昨晚没回来,也不知道到哪里闹去了?”说时,身上披着一件长衫,光着脚趿了拖鞋,掀开半边门帘子,傍门站立着。她见燕西穿了一套纺绸的西装,笑道:“大热的天,缚手缚脚地穿上西装做什么?”燕西道:“有一个朋友邀我去逛西山。我想,穿西装上山走路便利些。”佩芳道:“我说呢,你哪能起得这样早?原来还是去玩。你到西山去,这回别忘了,带些新鲜瓜菜来吃。”燕西道:“大嫂说这话好几回了,爱吃什么,叫厨子添上就得了,干吗还巴巴的在乡下带来?”佩芳道:“你知道什么?厨子在菜市买来的菜,由乡下人摘下来,预备得齐了,再送进城,送进城之后,由菜行分到菜市,在菜市还不定摆几天呢,然后才买回来。你别瞧它还新鲜,他们是把水浸的。几天工夫浸下来,把菜的鲜味儿,全浸没了。”燕西道:“这点小事,大嫂倒是这样留心。”佩芳笑道:“我留心的事多着呢,你别在我关夫子门前耍大刀就得了。要不然的话,你先一动手,我就明白了。”这样一说,倒弄得燕西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我倒不是一早就吵你。你不是说,家庭美术研究社你也要加入吗?现在离着不过十来天了,各人的出品得早些送去。人家会里和我催了好几回了。我是约了今天晚晌回来,回人家的信,若是这时候不来找你,回头你出去了,我又碰不着了。”佩芳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忙?”燕西道:“实在没有日子了,混混又是一天,混混又是一天,一转眼就到期了。你们做事因循惯的,我不能不下劲地催。”佩芳道:“我又什么事因循了?你说!”燕西道:“就说美术会这件事罢,我先头和你们说了,你们都很高兴,个个都愿意干。现在快一个月了,也不见你们的作品在什么地方?一说起来,就说时间还早啦,忙什么?俄延到现在,连这桩事都忘了,还说不因循呢?”佩芳道:“现在不是还有二十来天吗?你别忙,我准两个礼拜内交你东西,你看怎么样?”燕西道:“那样就好。我晚上就这样回人的信,可别让我栽跟头啦!”燕西说着,便走了,走到月亮门前,回转头来笑道:“过两个礼拜瞧。”佩芳被他一激,洗了脸,换了衣,便问小怜道:“我绷子上那一块刺绣的花呢?”小怜道:“我怕弄脏了,把一块手巾盖着移到楼上去了。还是上次晾皮衣的时候,锁的楼门,大概有三个礼拜了。大清早的,问那个作什么?”佩芳道:“你别问,你把它拿下来,就得了。”小怜道:“吃了饭再拿罢。”佩芳道:“你又要偷懒了,这会子我就等着做,你去拿罢。”小怜笑道:“不想起来,一个月也不动手,想起来了,马上就要动手。你看,做不到两个时辰,又讨厌了。”佩芳道:“你这东西,越来越胆大,倒说起我来了?”
小怜不敢辩嘴,便上楼去,把那绣花绷子拿了下来。佩芳忙着先洗了个手,又将丝线、花针,一齐放在小茶几上,和绣花绷子迎着窗子摆着,自己茶也没喝,赶着就去绣花。一鼓作气的,便绣了两个钟头。凤举由外面回来,笑道:“今天怎样高起兴来,又来弄这个?”佩芳抬头看了一眼,依旧去绣她的花。金凤举一面脱长衣,一面叫小怜。叫了两声,不见答应,便说道:“小怜现在总是贪玩,叫作什么事,也不会看见人。”佩芳问道:“你又有什么事,要人伺候?”凤举道:“叫她给我挂衣裳啦。”佩芳低着头绣花,口里说道:“衣裳架子就在屋里,你自己顺手挂着就得了,这还要叫人,有叫人的工夫,自己不办得了吗?小怜不是七八岁了,你也该回避回避,有些不用叫她做的事,就不要叫她。”凤举自己正要挂上长衣,廊子外面的蒋妈,听说大爷要挂长衣服,便进来接衣服。凤举连忙摆手道:“不要不要。”自己将衣服挂起,弄得蒋妈倒有些不好意思。佩芳便道:“蒋妈去替我倒碗茶来。”蒋妈走了,佩芳对凤举瞟了一眼,撇着嘴一笑。凤举伸了一个懒腰,两手一举,向藤榻上一坐,笑道:“什么事?”佩芳拈着花针,对凤举点了几点,笑道:“亏你好意思!”凤举道:“什么事?”佩芳低着头绣花,鼻子里哼了一声。凤举笑道:“你瞧这个样儿,什么事?”这时,蒋妈将茶端来,佩芳喝着茶,默然无语。蒋妈走了,佩芳才笑道:“我问你,你先是叫小怜挂衣服,怎样蒋妈来挂,你就不要她挂呢?都是一样的手,为什么有人挂得,有人挂不得?”凤举道:“这又让你挑眼了。你不是说了吗,有叫人的工夫,自己就办得了,我现在自己挂,不叫人,你又嫌不好,这话不是很难说吗?”佩芳道:“好,算你有理,我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厨子提着提盒进院子来。在廊檐下,就停住了。再由蒋妈拿进来。蒋妈便问佩芳道:“饭来了,大少奶奶就吃饭吗?”佩芳点点头。蒋妈在圆桌上,放了两双杯筷,先打开一只提盒,将菜端上桌,乃是一碟鸡丝拌王瓜,一碟白菜片炒冬笋,一碟虾米炒豌豆苗,一大碗清炖火腿。凤举先站起来,看了一看,笑道:“这简直作和尚了,全是这样清淡的菜。无论如何,北京城里的厨子你别让他做过三个月,做过三个月,就要出鬼了。这简直作和尚了!这个日子王瓜多么贱,他们还把这东西弄出来。”佩芳道:“你知道什么,夏天就是吃素菜才卫生。这样的热天,你要大鱼大肉地闹着,满肚子油腻,那才好吗?这是我叫厨子这样办的。你说王瓜贱,冬笋和豌豆苗,也就不贱吧?”厨子在外听见,隔着帘子笑道:“大少奶奶这话真对。就说那冬笋吧?菜市用黄沙壅着,瓦罐扣着,宝贝似的不肯卖哩。就是这样一碟子,没有一块钱办不下来。大爷要吃荤些的,倒是好办。就是这素菜,又要嫩,又要口味好,真没有法子找。”凤举笑道:“大少奶奶一替你们说话,你们就得劲了。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菜没有?给我添上一碗来。”厨子答道:“有很大的红烧鲫鱼,大爷要吗?”凤举道:“就是那个罢。”厨子去了,不多大一会儿,厨子送了鲫鱼来。小怜将饭也盛好了。凤举道:“别做了,吃饭啦。”佩芳绣花绣起意思来了,尽管往下绣。凤举叫她,她只把鼻子哼了一声,依旧往下做。凤举坐下来,先扶起筷子,吃了两夹子鱼,把筷子敲着饭碗道:“吃饭罗,菜全凉了。”佩芳道:“热天吃凉菜,要什么紧?我绣起这一片叶子,我就来了。你吃你的罢,只有两针了。”凤举道:你吃了饭再来绣,不是一样吗?你不做就不做,一做就舍不得放手。我来看看,你到底绣的是什么东西?”说时,就走过来。只见绷子上绣着一丛花,绣好了的,绽着一张薄纸,将它盖上。佩芳手上,正绣着两朵并蒂的花下的叶子,那花有些象日本樱桃花,又有些象中国蔷薇,欲红还白如美人的脸色一般。凤举笑道:“这花颜色好看,还是两朵并蒂,这应该是《红楼梦》上香菱说的,夫妻蕙吧?”佩芳道:“天下有这样美丽的男子吗?”凤举道:“我是说花,我又没说人。”佩芳道:“你拿夫妻来打比,还不是说人吗?”凤举道:“依你说,这该比什么呢?”佩芳笑道:“这有名色的,叫二乔争艳。照俗说,就是姊妹花。你不见它一朵高些,一朵低些,一朵大些,一朵小些吗?”凤举道:“这两朵花叫姊妹花,我算明白了。唉!两朵花能共一个花枝儿,两个人,可就……”说着,偷眼看佩芳,见她板着脸,便道:“它本来的名字叫什么呢?这种花很特别,我倒是没见过。”佩芳道:“这个花你会不知道?这就叫爱情花呀。”凤举笑道:“原来这是舶来品,我倒没有想到。这很有意思,花名字是爱情,开出来的形状,又是姊妹。那末,这根是情根,叶是爱叶了。你绣这一架花,要送给谁?我猜,又是你的朋友要结婚,所以赶着送这种东西给人,对不对?”佩芳道:“要送人,我不会买东西送人,自己费这么大劲做什么?谁也没有那样大面子,要我绣这种花送给他!”凤举笑道:“有是有一个。”佩芳停了针不绣,把头一偏,问道:“谁?”凤举用一个指头点着鼻子笑道:“就是不才。”佩芳把嘴一撇道:“哼!就凭你?”凤举道:“怎样着?我不配吗?那末,你赶着绣这东西做什么?”佩芳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凤举道:“不告诉我算了,我也无过问之必要。但是你为着赶绣花,要我等你吃饭,这却是侵犯我的自由,我不能依你。”佩芳笑着停了针,举起手,将针向头上一插。忽然又想,已经剪了头发了,这针插不下去,然后插在绷子一边。凤举笑道:“我给护发的女子,想一个护发的理由来了。就是剪头发,一来不好戴花,二来不好插针。”正说到这里,只听得帘子外面人接嘴说道:“就是这个理由吗?未免太小了。”说着,一掀帘子,就走进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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