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息子江畔多雨,暮色之中,一场纷纷扬扬的杨花细雨落了下来。
身穿黑绸衫,头发用草绳扎着,穿着一双露趾草鞋的犷汉子朴峰坐在一间靠卖靠卖煎油饼出名,兼做茶水生意的小铺子里,慢慢的吃着一张油饼。
一名账房先生模样的青衫中年人撑着一把黑油布伞走了进来,对着他点了点头,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对方收了,但是放出了风声,说那三千两是朱四爷给莫老头生意的赔偿,以致歉意。”帐房先生模样的青衫中年人面色有些死气沉沉,自顾自的从碟子里拿了一张油饼吃了起来,同时没有什么感情色彩的低声说道。
“这可是太过强硬了些,那是三千两,不是三十两。”朴峰眉头皱起,幽幽的道:“他看到庄聚安的那一刺如何?”
账房模样的青衫中年人依旧死气沉沉的道:“庄聚安说了,是个狠角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肯定是见过血和死人的…庄聚安还说了,对方连话都没有多说,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像是刚刚出来为官的,倒像是已经做了五六年专门追捕汪洋大盗的老缉捕。”
账房模样的青衫中年人点了点头,“好,那明天让吕凤娘去?”
朴峰点了点头。
账房模样的青衫中年人抓着半张没吃完的煎油饼往外走,同时轻声问了一句,“张二爷的身子怎么样?”
问这句话时,他一直如同江边暮霭般死气沉沉的脸上居然是有了一分真正的关切色彩。
朴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道:“很糟糕。”
账房模样的青衫中年人不再多问什么,缩了缩脖子,便准备走入细雨之中。
“有机会送点银钩坊那边的风到这小林大人的耳中。”
就在此时,朴峰又轻声说了一句,接着又喃喃自语道:“要想将东港镇变得更干净一些,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胆量和能力将那滩真正的黑水洗刷掉。”
在东港镇没有任何名气的朴峰却实实在在是朱四爷手下最得力的骨干之一,外表犷的他有着和外表截然不符的言谈和细腻心思,他就像是息子江中平日里隐匿在泥沙之中的黑鱼,平日水波不显,但对于虾蟹来说却实则十分的凶险。
只是他也并不知道,原本应该和他一样忠于朱四爷的账房模样青衫中年人,在雨中吃完了半张油饼之后,却是走入了另外一条巷子的一间普通酒肆之中。
然后这名账房模样的青衫中年人就夹着还在滴水的雨伞,掀开了酒肆里的一张垂着的布帘,走到了后面的雅座。
对着竹帘遮着的雅座里面的人,这名死气沉沉的青衫中年人简单直接的说道:“张二爷的身体很糟糕。朱四爷和朴峰已经想借这阵风吹一吹。”
“好啊,想不到我正好过来这两天,居然出了这有趣的事。”内里一个年轻人的笑声传了出来,“看明儿的情况吧…如果这个提捕真有些货色,那我们反过来借这风吹一吹。”
……
……
“大人,这事您可能做得太过了一些。”
临江边的一条廊坊内,杜卫青一脸愁容的看着林夕道:“这三千两对于朱四爷来说也是数目不小,他手底下那些黑油子不知道要在日头下晒多久才能赚得回这么多银子,若是大人你不出声的暗中收下了,今后给他实打实的好处,不管这出手三千两是用来吓唬大人,还是用来真的收买大人,他和他手下的那些人还会觉得值得,但大人您直接说这三千两是用来赔偿那莫老头的,这就相当于直接说朱四爷屈服在你手里,低了头。这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比再多出三千两都难以接受。”
林夕微微转头,看着杜卫青和梁三思,又看着远处那一排排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的临江吊脚楼,微微一笑,反问道:“杜卫青、梁三思,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让你们两个带路,却是不让别人带路么?”
两鬓已然染霜的杜卫青和风华正茂的梁三思都是一愣,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
“属下不知。”杜卫青很快摇了摇头。
“我让你带路,是因为你有胆气。”林夕看了他一眼,平和的说道:“之前我在那问许荐灵和刘铜之事,你们早知道许荐灵是彻底触怒了我,若是换了一般人,生怕上司的怒火牵连,自然是能少说一句便少说一句,但你当时却还敢出声,做了许多解释。你有胆气,而且说那么多,无非是想帮许荐灵,以及提醒我不要太过意气用事,所以我下的判断,便是你的为人又忠厚。”
微微一顿之后,林夕的转头看向梁三思,接着道:“至于你,梁三思,我看得出你对许荐灵和刘铜都是不满,而且我从你的眼中看不到对我有多少不满,反而只是担心和怀疑。所以你也应该是有正气的人,只是位置太低,自知改变不了什么。”
看着愕然而沉默下来的两人,林夕接着缓声道:“其实我这人一直没有多少上下阶的观念,但你们恐怕不敢就当我是朋友,你们最容易理解的,自然是无论是正十品的小官还是正一品的大员,总是需要一些心腹的。我对这东港镇几乎一无所知,也需要有人帮我忙打听一些消息,告诉我一些门路,否则要浪费不知道多少气力。”
“大人,说实话,我已经可以断定,你并非是那种不通事物的书犊子。”杜卫青微微犹豫了一下,苦笑道:“但是大人真想要管好这东港镇周遭所有不平事,提捕的官阶实在是太小了一些。”
林夕并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道:“我当然明白你们有疑虑,但你们敢不敢赌一把?”
“赌一把?”杜卫青和梁三思互望了一眼,一时不知道林夕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要你们全心全意帮我做事。”林夕笑了起来,看着两人,道:“我也已经看过你们两个人的有关记录,你们两个人的家境在这东港镇上也只能算是一般,所以就算有些油水,估计大头也被上面的一些人抽掉,你们也只能贴补一二。反正你们面上可以摆出对我不怎么样的态度,暗地里却真心帮我做事,对你们也应该没有什么影响,我却可以保证,将来你们两个都未必只止我这个提捕职位,怎么样,你们敢不敢赌一把?”
“大人,既然你有铁骨,即便没有任何好处,我梁三思也肯定会出死力。”梁三思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林夕说道。
杜卫青苦笑了一下,道:“大人你说得实在,却是真让我添了些信心。这种不公平的赌,我当然也会接下。”
林夕的眼中闪现出一丝欣赏的神色,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两位先带我去朱四爷想要的那座小楼那里,我去问问那莫姓老人能不能租我间住房。”
“什么?”
杜卫青和梁三思同时吃了一惊,“大人,您不住竹兰巷?”
按云秦律,地方官员都按官阶有公派住所,等到升职或是离职时交换,若有损毁便要自行修葺一新,东港镇的公属住宅大多便都在竹兰巷内,整夜都有军士巡逻,最为安全,且容易和其他官员培养感情,一般官员除非是家中人口众多,实在住不下,才会搬至其它地方大宅,但林夕只是孤身一人,而且这想去那间小楼租住,这用意却也是十分明显。
林夕微微一笑道:“朱四爷虽然号称行事有些分寸,但就算不马上为难我,恐怕也会为难别人,尤其是那外乡人汪不平。而且朱四爷这样的人物都对莫老人那间小楼如此念念不忘,想必那处小楼的风景是极佳。”
杜卫青知道林夕已经想得十分仔细,便也不劝阻,只是一边领路,一边讲解道:“那座小楼好倒是极好。莫家祖上出过两个师爷,传下来的这小楼很有意境。不仅整座小楼都是用楠木建成,而且正中一大梁还是黄花梨木,而且靠江还用石材堆砌起了一个平台小院,正对着开阔江景,对面江岸又是一座小山,上面全是杏花树,杏花开时,在那处平台观景真是极佳,有不少文官在那里都留了墨宝。据说朱四爷早就出价四千五百两,但莫老人有些文人臭脾气,说是像朱四爷这等人,就算租住一两间房都恐秽了楼里的文气,估计便是这句话彻底惹恼了朱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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