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不早,你们且歇着去吧。剩下的事情,明日再商议。”
锦诺叹了口气,对坐在灯下写字的丫环碧罗说道。合上手里帐本,她转头又面向坐在桌旁清点着各种珠翠的罗衣妇人:“二妹妹还在病中,这会儿也不知怎样?如今碰上府里出事,只怕又添了几分病,二姨娘也快回去照应着罢。左右这般光景,急也是急不来的了。”
碧罗称了声是,退下去预备洗漱之物。
芸娘扭头看了看窗外天色,放了珠翠,叹息地站起:“不觉又近一更了!眉儿今早突然不好,竟昏过去两三回,方才晚饭时让人又加喂了一回药,现如今确也不知如何。这孩子不争气,若是身子强硬些,如今不但不会拖大小姐后腿,只怕能稍分些忧劳也未定。”
芸娘说着已步至锦诺跟前,尾音也微有些哽咽。
锦诺勉强笑道:“不妨事,如今府里这般模样,姨娘尚且能坚守在这里,已是难能可贵。何况二妹妹并不曾拖我后腿,让她安心些将养身子罢,等我明日将买通司狱长定下探监日期的事情落定后,便去看看她。”
芸娘点了点头,嘱咐了她两句早歇等话,方垂首步出漱玉斋。
绣阁内独剩锦诺一人,方才便显宁静的闺房此刻更显静寂。她揉了揉太阳,站起来踱了几步,又对着镂刻着万字花的菱花窗长吁了一气。忽从虚掩的窗缝里见外头月色十分明亮,便信步推门到了廊下。
这是她所居之漱玉斋的楼上,朱漆栏杆下是青石拼成的一条弯道,时值冬夜,地面边角反出零星的寒光,夹道的修竹也随风传出刷刷之声。而竹林外不远,更有一汪琥珀也似的湖,寒月正投在微微波光里,将这突遭噩运的府第衬得更如山谷般寂寞。
将皇历往上翻一个月,京中谁人不知天一绣庄叶家的名号?纵使不是皇亲国戚,四品以下的官员遇见了叶老爷,即使不作揖也得主动停步打个招呼。纵使历代以来士农工商,商家地位为最末,可自从先帝爷施行新政,颁发了允许民间有资格有实力的商坊参与代应皇家官府所用物件的政令以来,有着五辈绣坊经营资历的叶家上下地位何曾不是日渐增长?
锦诺虽未曾亲见先帝亲赐“天一绣坊”牌匾时家族的荣耀,但从出世起,她过的日子何尝是锦衣玉食奴仆成群能以形容?记得十二年前她方五岁时,母亲领她进去给当时的谨妃娘娘、现如今的太后请安时,得了一堆珍玩玉器,回来后母亲见她喜欢,便通通给了她,结果不出一月便被她弄的弄丢,摔的摔碎。身边有婆子紧张不已,战战兢兢去与母亲禀报,母亲听后却只轻描淡写道:小孩子爱玩,摔了便摔了罢,库房里又不缺这些家什。
可是十二年后的今日,府里荣光一朝不见了,上个月太子大婚,朝内朝外无比重视,圣上半年前便从三大御绣坊中定下叶家来承办此次大婚一应绣品,这真是桩锦上添花的美事。可谁知道,一向以谨慎著称的叶老爷叶荣,竟于大婚当日太子与太子妃身上所著之喜服上出了差错!原本大红锦缎上以五彩金线绣着的龙凤呈祥图案,竟于行礼时不慎沾了些酒水,就当庭变成了大忌讳的白龙白凤!
皇家大婚竟出现这等败笔,不消说圣颜大怒,当朝下诏将绣庄主人叶荣及绣庄各掌柜抓捕入狱,并没收叶家名下所有绣庄,暂收为皇家所有!念在先帝爷曾对叶家护爱有加,便不再株连他人,其府中私产也保留原有,分文不夺,只是若有为其求情者,则一并获罪。
锦诺望着湖面,不竟扣指叹息。事发至今方二十余日,虽说并未没收家产,但终归坐吃山空,闻知老爷归府无望,当日数百奴仆杂役已陆续另投他主,便连父亲素来疼爱的三姨娘四姨娘,为避牵连,也带同年仅九岁的庶子搬出了府内。偌大个叶府,竟落得如废宅般萧条寥落,——“树倒猢狲散”,果真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碧姑娘可仔细着脚下。”
思绪万千之际,青石板尽头隐约有灯光靠近,锦诺认出是端着铜盆的厨娘与打着灯笼的碧罗,知她们自小厨房里打水来了,便直起腰,预备回房。
才推开门,却发现屋内有道黑影正往对面窗口窜去!她吓了一跳,退后喝了声:“谁?”那黑影猛然回头,瘦削脸上一双细眼噌地冒出抹寒光来!
锦诺口一紧,下意识要再退,黑影突然猛扑向她,她紧避之下后腰碰到了栏杆,然而寒光一闪,那人竟已执刀扎向自己!
“你既见到了我面目,那就怪不得我了!”
锦诺耳中只听得这一句,便再也收势不住地往栏外一翻,头着地,“砰”地落到了楼下青石砖上,溅出一滩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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