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手里的铁锹哐当落地,我以为我会惨叫,会惊呼,会撕心裂肺地恐惧。然而我没有,只是将嘶哑的音节扼在喉头,本能地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喘。
那不是一双眼,而是一只,有两个拳头合起来那样大。
混沌、空洞、布满血丝和死灰,像几百年未曾合眼一样疲倦。
那眼紧盯着我,瞳孔随着它的呼吸一张一缩,紧缩时似阴毒的猛兽,扩张时却像悲天悯人的僧佛。
我能想象它的主人是怎样的庞然大物,又是怎样盘根交错地蜷缩于这座摇摇欲坠的古庙下方,一旦破土而出,又是怎样的石破天惊,遮天覆日。
我闭上眼,手心的汗湿了又干,同残留的泥土混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我想我的姿态应当是狼狈极了,卑微极了,教育和文明都吞进了肚子里,此刻只余一个弱不禁风的驱壳,等待它毫不费力地一口吞噬。
沉沉绵绵的呼吸拉了几个世纪,再睁眼时那只单眸却不见了,只剩一个被挖掘过的黑漆漆的泥洞,像脱了眼珠的骨眶。
我原想虚脱一般瘫倒在地,大脑的迟钝却支配着躯体,颤颤巍巍地蹲下,双手抱住血液渐渐回流的脑袋。
咯噔一声响,我的心脏乍然收缩,条件反射地往洞口看去,松动的泥土里半掩着一个木盒。同周遭的破败很不同,这木盒虽旧,却保存完好,上头半点尘土不沾,隐隐泛着油松新裁的光泽。
木盒紧闭,却并没有锁,只用一页手抄佛经封着,佛经的字歪歪扭扭,同青潭寺匾额上的一般无二
我牙关隐隐发颤,中蛊一般伸出手,还未碰到,佛偈却应风而落,掉在地面迅速地萎缩、腐烂,最终化作湿哒哒的烟灰。
木盒的开口处裂了一条缝,像毫无生气的死物,微张着口。
我将木盒打开,里面有陈旧的墨味和悠悠的清香,像少女腮上新抹的茯苓。
我将最上方的物事拿起来,是一缕交错在一处的头发。
发丝像上好的锦线,捏在手里似墨缎一样轻柔,见缝插针地倾泻在指尖,偶然折射出外头云霞的光影。
一双戴着佛珠的手将发丝仔细拢好,动作轻柔地挽起发髻。
顶部的发根被微微扯动,酥酥麻麻的,像云雀细细密密地啄食,陆离不安分地躲着这微妙的触感,眼神追着镜子里莫参为她束发的手,笑道:“我俢了多年,手脚却这样笨,总梳不好妙常髻,劳烦小师父帮我。”
莫参执起木梳为她蓖上耳畔的碎发,远山一样的眼对上镜里她灿若春桃的笑眸,睫毛轻轻一颤,又淡淡地低了下去。
陆离深处食指绕着自个儿的发尾,道:“我瞧着山下的和尚姑子头顶光溜溜的,同我原——原本的时候呀,倒是有些像。”
她又嗤嗤笑起来:“不如小师父也替我剃了头罢,成日顶着这毛茸茸的,倒是不大习惯。”
莫参摇头:“了空大师所言,需六根清净之时方可剃度断发。”
陆离望着莫参泼墨似的长发,思索道:“那小师父挽发梳髻,难道也六根未净?”
莫参不言,竹叶一样清雅的双目中难得地多了几分迷惘。
陆离望着她执梳拢发的手,咬唇笑道:“可小师傅独居于此,无牵无挂,唯一的牵扯便是阿离了。”
她一抬头,灼灼其华的双目迎上莫参,问:“阿离可算小师父的六根?”
她说得狡黠又天真,说话时还轻轻拉扯着莫参的衣摆,莫参望着她稚气十足的面庞,嘴角竟轻轻一勾,温言道:“蛇尾只得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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