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月的长安城,早不是当初的长安。
人世熙攘依然,红尘纷乱如故,斗转星移间,帝位轮换。底下尘土里蚂蚁般爬行着的无数小民,完全不关心九五之上龙椅上坐的是哪一个。
李玄风的目光从斗笠沿下望出去,望着不远处的巍巍皇城。
白天的市坊间各种喧嚣,唯有正北的皇城,沉默的仿佛一幅固定的图画。图画上空偶尔会有几只大雁匆匆飞过,从不停留。从李玄风站着的这个位置望出去,刚好对着皇城的最高处,凤仪台。凤仪台是一座瞭望塔。本朝靠军力得国,太祖皇帝下令建造原属军用的瞭望塔,原是希望后世的子孙们要居安思危,踏上凤仪台,想想这皇位是怎么得来的,向下望望,时刻提防监视着变、军乱、民反,才能使皇位万世稳固。
现在,皇兄说不定就在凤仪台上站着,望着他。想及此,李玄风按在剑柄上的手一紧。
“这位公子,楼下的鼓舞要开始了,是否需要妩儿引公子入座?”
一个柔柔的女声飘入耳中,李玄风把目光收回来。
眼前是个淡绿衣裙的纤瘦女子,垂着头,看起来有几分害羞,但态度很镇静。她见李玄风半晌没有回答,轻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李玄风看到她面容,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从眼睛的清澈程度看,大约只有十六七岁,但处事熟练沉稳,却是超出这个年纪了。红袖书院的女子,果然各有不凡。
“有劳姑娘。”李玄风点头。
妩儿行礼退下,裙裾在木地板上拖过,发出细微的声响,更显厢房的寂静。李玄风跟着她走出厢房。沿着红袖书院二楼的折廊一路走过去,喧闹声渐大,但丝竹宛转、莺声燕语,并不觉得吵闹,只感觉到繁华热闹。
红袖书院的说书、鼓舞一向是双绝,在长安的私设教坊中是数一数二的。李玄风常年在中,并不出门,但对红袖书院也并不陌生。里每逢节庆,或有演出,都会去长安各教坊请些伎艺出众的女子。教坊里的女子,出身各有不同,但一旦伎艺娴熟,便受人追捧,那种架势,比大家的夫人小姐参加锦衣大会的光荣丝毫不少。因为这种形势,教坊的地位也渐渐高了上来,成来专事表演的场所。以前去教坊的人中还有些猥琐嬉狎之流,对那些女子们颇失尊敬,但现在,已经是人人争看,处处娇宠,不得她们同意,连正眼盯着她们看,也是失礼的。
妩儿一路无言,引着他到大厅中一处靠近舞台的地方坐下。
大厅中央是一个铺着厚厚软红毡的方形台子,片刻之后,名闻天下的红袖鼓舞就将在这里演出。
妩儿招呼小丫头给李玄风上了茶,自己则欠身施礼,出了大厅。
李玄风单手端着茶盏。
突然想起来,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因为他的另一只手始终垂在离剑柄最近的地方,方便随时拔剑。
突然,大厅北侧的鼓手咚咚地几声敲响。
本来嗡成一片的观者顿时寂静下来,所有的眼睛都望着那个舞台。鼓舞的表演就要开始了。
李玄风侧目望了望这些观者。
有些他认识,是长安城的富豪名流,官家子弟,还有一些,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来京求学的穷学生,一身青衣洗的发白,偏摇着扇子掩饰着窘迫,还要到红袖书院来看鼓舞,赏美人。
李玄风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这就是皇兄所说的太平天下。富者穷奢极欲,贫者不思进取,争相靡靡,粉饰盛世。不知道皇兄登上凤仪台遥望天下时,可知道这些。
正思想间,突然听周围人兴奋地喧哗起来。
“明月!明月!明月!”
李玄风抬头看向众人目光所聚的地方,只见正对着舞台上方的二楼一间厢房的门轻轻打开了,一个穿着深紫色布衣的少女轻盈地走出来,双手按在走廊的栏杆上,探头向下一望。
她年纪比方才的妩儿还要小,大约十五六岁,大眼睛乌溜溜地肆无忌惮地左右扫视了一圈,像只天真的小狐狸,明媚勾人,但又野不驯。
这女孩有意思。李玄风在心里想。
不过这些并不能完全吸引他,他在这里,有更重要的目的。
李玄风左右望了望,红袖书院里一切如常。观者满座之后,红袖书院大厅门口的一道绿珠垂帘就会放下来,以示谢绝再入。
他等的人还没有来。李玄风有点焦躁了,眉头皱起来,无心地扫视台上,看刚才那个被呼为“明月”的少女,已经一按栏杆,像一只紫鹤,从二楼直跃下来。
楼下一阵阵地惊呼。
明月像一片羽毛一样轻盈地落在台上,早有人搬了一面大鼓来。她一翻身跳到大鼓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抬鼓的两个壮汉稳稳地把鼓放在台中央。
接着厅北面的鼓手暴雨般的细碎鼓点轰然洒落,热潮乍起,不等人反应过来,鼓上的少女已经连折连旋,跳起舞来了。
她的身段极软,但也擅作刚硬的舞法。折时如细柳迎风,柔若无骨,旋时如烈火激扬,矫健欲飞。举手投足间,足下的鼓点砰砰铮铮,节奏明晰,自成曲乐。
渐渐地厅北面鼓手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那叫明月的少女却丝毫不逊,竟然跟上节奏,和声和舞,也越来越快。
台下四方皆寂,唯有舞的空隙间,爆出阵阵激烈的掌声。
“明月!明月!”
果然不凡。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已经有这样功力,可见红袖书院□有方。红袖书院的大姐水清寒,正是以这鼓舞的源宗胡旋舞而名动天下的。可惜她不常出来,否则如果在离开京城之前,能重睹水清寒当年一支胡旋舞夺魁锦衣大会的丰姿。
李玄风正这样想的时候,突然绿珠帘动。
“五城兵马司搜检通缉犯!!所有人安静呆着!不要乱动!”
顿时大厅里乱开了。
几个看舞正看得如痴如醉的王孙公子顿时就恼了,就往门口冲,嚷嚷着要把他们推出斩,又被红袖书院的护院拦住。
“大家别急大家别急!”护院的老头急急地拦住双方,转头向官兵道:“各位官爷,可否等一等,水姑娘很快就出来,等她出来再……”
官兵如狼似虎,哪里会听他一个护院的话,喝道:“大胆!搜捕犯人,时刻紧急,又不是谁不给水姑娘面子,但是走了要犯,掉的可不止一个人的脑袋!”
说话间,就要闯进,只是可能还是对红袖书院有几分容让,还与护院在门口推拒。
舞台上的鼓舞仍在表演,明月只斜了门口一眼,指腕不停,旁若无人地继续舞蹈。观者的注意力又渐渐地被她引回,对门口的事故视若无睹。
护院的老头急得跺脚:“就算不等水姑娘出来,也容老头子去请示一下……”他抬眼间正看到妩儿端着粉盒从二楼过,便招手叫道:“妩儿姑娘!这位官爷怀疑咱们院子里有朝廷的通缉犯,要搜检,怎么办?水姑娘在吗?”
妩儿闻声止步,只对着老护院一人,淡淡地回应道:“苏伯,咱们院里并没有藏着通缉犯,官爷要搜,让他搜就是了。”
领头的官兵点点头,刷地放出一个卷轴,大声道:
“所有人听着!通缉逆谋造反的李玄风!抓到者赏万金!举报者赏千金!放走者死罪!有人见过的,就举报!否则等搜出来,就不好说话了!”
他这一恐吓,所有人都回头了,明月也不跳舞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张图。
“觉得很熟……好像刚才见过……”
“不是刚才坐在你右边的那个人吗?”
“呀,就是他!”
说话的人一转头,望向李玄风的位置。
座椅上已经空无一人了,旁边小桌上的茶盏还在袅袅地冒着轻烟。
看着底下所有人木雕一样的表情,妩儿忍不住抿嘴微笑,端着粉盒走向二楼尽头的窄梯。
拾级而下,妩儿的脚步开始加快。
窄梯下是一道幽深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雕花木门,木门中央有一条镂空雕的莲花,素心嫩蕊,娇艳美丽。妩儿止步在木门前,伸指轻轻在木门上叩了三下。
“我是妩儿。”
木门无声地开了。妩儿向开门的青年男子点头表示谢意,匆匆地侧身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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