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条壮汉哇哇怪叫着,像一群土狼似的向王梓明和林微扑来。王梓明怕腹背受敌,拉着林微敏捷地退到了旁边的一个橱窗前,背靠着橱窗,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这时候就听得一阵局促的哨子响,围观的人群让出一条路来,两名戴着执勤袖章的警察吹着哨子跑了过来。他们手里挥舞着警棒,大叫着,谁也不准动!蹲下蹲下!抱头!王梓明和林微见警察出面,只得双手抱头蹲了下来。光头被王梓明击倒后,腰里的小包被上访群众抢了过去,那十几个人拿了自己的身份证,一声唿哨都跑出了候车大厅,转眼就不见了。光头这时候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来,下巴可能脱了臼,一个劲地用手在那里揉。一名警察对他说,四哥,没事吧?光头咬牙切齿地指着王梓明和林微说,这两个人寻衅滋事,不但出手伤人,十几个遣返对象都被他们放走了!警察一听事大,对王梓明和林微吆喝到,起来,跟我们走!
王梓明和林微跟着两位警察往值班室走,光头和他的同伙却并未被一起带走。王梓明说,两位警官,先出手殴打老人的是那几个流氓,候车的群众都可以作证,你们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一名警察瞪了他一眼,说谁是流氓?我看你就是流氓!那几个人是车站的安保人员,是在正常执法,而你们是在暴力抗法,是刑事犯罪,知道不?王梓明不服,还想再说点什么,猛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响,情知不妙,来不及转头,一个啤酒瓶就已经砰地一声砸在了他头上。下手的人显然用尽了力气,那啤酒瓶立刻就在王梓明头上开了花,碎玻璃碴子哗啦啦落了一地。王梓明身子一震,就觉得天旋地转,眼睛发黑,喝醉了酒似的站不稳了。又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顺着头皮淌下来,迷住了眼睛,知道那是自己的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林微一声惊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王梓明。王梓明支撑不住,只得蹲了下来,一手捂住头上的伤口,一手撑着地面,头上的血马上在地板上滴了一大片。
从身后跟上来下毒手的,正是刚才被王梓明打倒在地的光头!光头行凶后,转身就跑,一名警察虚张声势地叫,站住!做出要去抓他的姿势。但那家伙和他的同伙跑的飞快,一阵风逃得无影无踪了。警察看王梓明流了不少血,怕闹出人命,慌了,扶着他去车站卫生室包扎。两人刚才对王梓明和林微态度非常恶劣,这会却出奇地好,给他们倒了开水,问王梓明怎么样?能坚持吗?头晕不晕?要不去大医院检查下?王梓明苦笑一声,说还好,还能坚持,大概死不了。包扎完后,林微要付医药费,两名警察死活不让,抢着付了。王梓明看他们这会表现不错,也不想难为他们,说我们还用跟你们去值班室吗?警察说不用了不用了,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我们真诚地向你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王梓明这会已经过来劲了,站起来说好吧,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我不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了,也不会去投诉你们。两名警察非常感激,说谢谢谢谢,兄弟以后再来北京,我们请你吃饭。王梓明摆摆手,和林微走出了卫生室。
刚才的一系列变故,实在太惊心动魄,让王梓明几乎忘了此次来北京的目的。这会猛然想起自己是来接刘荣老人的,赶紧看看表,已经5点了,刘荣老人乘坐的那辆火车20分钟之前就到站了。急急赶到出站口,哪里还有刘荣老人的影子?向工作人员打听这趟车的情况,工作人员说,所有乘客都已经下车了,列车正在打扫卫生。王梓明一听,傻眼了。
这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拿出来看了,是副主任包清泉打来的。王梓明知道他是要追问是否截到刘荣的,拿着电话不敢接通,紧张地思考着该怎么对他说。电话响了第二遍,才不得不接了。那边包清泉果然开口就问,人见到了吗?王梓明撒了个谎,说包主任,刘荣乘坐的这趟火车晚点了,马上就到,我正在出站口死等,肯定能截到她。包清泉唔了一声,停顿了一下,说,截到之后马上给我回电话!
挂了电话,王梓明急得团团转,一筹莫展。林微说,你不是说刘荣老人有关节炎,行动不便吗,她现在肯定没走远,咱们赶紧去车站外面找,兴许还能找到她。王梓明想想,除此别无它法了,只得随了林微,出了车站,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猜想刘荣可能往东走,就顺着大街往东追去。
没走出100米,果然发现了在人行道上走着的刘荣。她的特征也确实比较明显,低,矮,胖,头发白的像雪似的,所以很好辨认。王梓明一阵惊喜,正要迈步赶上去,又吃了一惊,慢下了脚步。原来他发现,刘荣老人此次来京,并不是自己一人,随行的还有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边走边和她说着什么。老人腿疼走得慢,几乎是被他们架着在走。看王梓明犹豫,林微说,既然是她,咱们快上去接住她呀,还磨蹭什么?王梓明说等等,先观察仔细了再说。据可靠消息,刘荣是只身一人来北京的,现在怎么多出来两个男人?林微仔细看了,也有点迷惑,说这两个男人走得飞快,连拉带拽的,不像是她的亲人呀。两人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就见那两个男人搀扶着老太太,也不去坐公交,也不坐地铁,也不打的,却转到了一条小街上。老太太可能感觉不对劲,站着不走了。那两个人比划着,似乎在劝说着让她继续走下去。但老人不听,执拗地甩开他们的手,转身往回走。这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那两个男人凶相毕露,忽然伸手去夺老太太手里的布兜。老人弯着腰,死死把布兜抱在怀里,大喊着你们干什么,抢劫吗!但那两人不说话,用力去拽,几乎把老人拽倒在地。见此情景,王梓明再也忍不住了,像离弦之箭飞奔上去,暴喝一声,干什么的!那两人看他来势汹汹,放了手,野兔似的撒腿跑了。
王梓明把刘老太扶到了路边,老人受了惊吓,一坐在路边,喘成了一团。林微买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里,说阿姨,别害怕,坏人已经逃跑了,我们是来帮你的,你先喝口水压压惊。老太太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
待老人平静下来,王梓明蹲下身子问她,刘姨,你还认识我吗?刘老很警惕地摇了摇头,说,认不得。王梓明说我也是万川的,我去过刘家大院,见过您好多次呢!
刘荣一听,紧张起来,连连摆手说,我不认得你,我不是万川的,我也不是来北京上访的。
原来刚才劫持刘荣老人的,是流窜在火车站的两个混混。这两个混混从事的职业很特殊,也与上访有关。他们终日游弋在火车站出站口,看到貌似上访的人就很亲热地上去搭讪,做出一副热心肠的样子,让上访者以为北京好人这么多,刚下火车就碰上了。这两个人往往把自己也说成是含冤带雪的上访者,以取得对方的信任,然后把他们骗到一个胡同里,那里有个收容站,专门收容像刘荣老人这样的赴京上访者。上访者一旦进入这个收容站,身份证、上访材料什么的马上就被没收了,失去了人身自由,然后过不了几天,就直接被遣返了。王梓明下午在候车大厅看到那十几个人,就属于这种情况。这个收容站和全国各地在京的截访人员都有联系,人抓进来之后,先收缴他们的身份证,然后给相应地区的截访办人员打电话通知他们来领人。在火车站从事“拉客”这个行当的并不是只有王梓明见到的那两个混混,徘徊在出站口那些眼光贼溜溜的男人或女人,都有可能是。他们一个月赚的钱,是国家公务员工资的好几倍。
刘荣老人正是轻信了那两个混混,说出了自己的籍贯和来京做什么,才差点被拉进狼窝。这会见又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对她这么好的人,学乖了,警惕起来,不再承认自己是万川人,也不说自己是来京上访的了。
王梓明知道老人产生了戒备心理,开始循循善诱,说刘姨,你还记得有个叫小梅的吗?前些年我们去过你家的,那时候你家老先生还能走路,你用一根布带子绑在他脚上提着,小梅还帮你提过带子呢。你还给我们吃了你自己做的年糕,特别好吃,我到现在还没忘记那年糕的滋味呢。老人听到“小梅”两个字,眯起眼睛回忆起来。忽然,她记忆的闸门打开了,脸上的皱纹一瞬间都舒展开了,说,呀,小梅呀,那可是个好闺女呀,俊俏又懂事,喜欢死我了。这两年,我一直都在想她呢——你认识她?王梓明说,小梅是我妻子,那时候我们一起去的你家。老人盯着王梓明端详了半天,说,像,像,是你。不过那时候你看上去是个好人啊,怎么现在变……变了呢?
王梓明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一眼林微,发现林微也在看他,脸微微红了,说刘姨,我现在也是好人啊。老人忽然正色说,你是好人,干嘛从万川追我到追到北京?
王梓明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来截……接你的。老人说我不需要人接。现在好人太少了,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王梓明咂咂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林微俯下身子说,刘姨,他真的是来帮你上访的,你不用怀疑他,我可以作证。
老人又打量了一番林微,说你是谁
?林微说我是北京的记者。老人一听,赶紧抱紧了怀里的布兜,说记者?哎呀你长这么俊,做点什么不好,咋会去当记者呢?林微一脸不解,说记者怎么了,不好吗?老太太一撇嘴说,谁不知道,记者都是一些搬弄是非,把黑的说成白,把白的说成黑的人。
这下轮到王梓明笑林微了。林微听了老人的话,也不生气,蹲下身来,耐心地说,刘姨,你说的是个别道德败坏的记者,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记者都是好的,比如我。您看我像坏人吗?老人看看她,摇摇头说,不像。林微说,是啊,这社会还是好人多的。刘姨,您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我非常同情您,也非常痛恨那些为了追求经济利益而明目张胆毁坏文物古迹的行为。刘姨,你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又行动不便,难免会上当受骗。我和这位王先生已经决定了,一定帮您到底!
老人看了看林微,又看了看王梓明,可能感觉他们确实不像坏人,就说,好,我相信你们!
这时候王梓明的手机又响了,还是包清泉询问是否截到了刘荣。王梓明拿着电话往旁边走了几步,说,已经截住了,但刘荣情绪激动,现在正在做她的思想工作。包清泉指示,不管使用什么手段,一定把她劝回来。千万看紧了,坚决不能让她踏进信访局半步!
王梓明说,请包主任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王梓明挂了电话走回来,发现刘荣老人看他的目光又多了些警惕,很显然有些怀疑他这个电话,预感到可能和自己有关。为了打消她的顾虑,王梓明故意对林微说,同事听说我来了北京,一定要让给他带回去一只烤鸭,这烤鸭油哄哄的,可怎么带啊。说着,朝林微挤眼睛。林微也是冰雪聪明的人,就和王梓明演起了双簧,说,这个事情好办,你可以买一些真空包装的啊。王梓明一拍脑袋,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演完了戏,再去观察老太太,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很释然了。王梓明就说刘姨,时间不早了,信访局的人已经下班了,今天不能去上访了,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一早去。老人腰里摸出个手帕,里面包的可能是钱,说,我带的有钱,吃饭和住宿都够的。王梓明让她收了回去,说不用你花钱,我能报销的。老人说报销?那你这不算是贪污吗?王梓明笑笑,说不算,来帮你上访,是单位交给我的任务。老人半信半疑地说,单位还交给你这样的任务?
依旧是林微开车,把老人带到了王梓明登记的那家快捷酒店,在隔壁又开了一个房间。林微安排老人洗漱了,看她袜子都黑了,帮她洗了袜子,谅在空调出风口下。一切安顿下来,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老人在火车上就没有好好吃东西,这会早就饿了,布兜里掏出了干粮,几个烧饼和几个茶鸡蛋。林微把她的干粮夺了下来,要带她出去吃饭,但老人说什么也不去,不愿意下楼。只好派王梓明去餐厅买回来了馒头稀饭青菜,看着老人吃了。
等老人吃过饭,王梓明和林微看了老人带的上访材料,感觉写的太简单了,中间还很不连贯,关键环节说的太含糊。林微包里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王梓明口述补充,她打字。两个中文系的高材生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润色,一份完美的上访材料就诞生了。交待老人早点休息,两人来到街上,把材料打印出来,王梓明小心地收好了,这才想起还没吃晚饭。林微说,中午你请我,晚上我请你吧,我该尽尽地主之谊的。王梓明也不推辞,跟着她走。路过一家服饰店,林微拉着王梓明进去,挑了一顶卡其色的圆帽,说,可以遮遮你头上的纱布。王梓明低头让林微给他戴上,忽然就有一种很幸福的感觉。林微退后观察着他,说,很帅。
两人在一家西餐厅吃了牛排,散步回酒店。王梓明发现,北京到底是首都,夜晚也很繁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大街上的车流依旧是川流不息。他和林微并肩慢慢走着,身体挨的很近。有时候,他们的手已经碰到了一起,但谁也没有再做出进一步的动作。林微的话很少,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尽管两人都走的很慢,酒店还是到了。在酒店门口,林微停下了脚步,说,我该回去了,你也回房间休息吧。王梓明不想让今天这么早就结束,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说,你不再上去坐会吗?说完以后,觉得自己这句非常像电影里的台词,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林微可能也想到了这里,微微地笑了,说,不早了,再说你跑腾了一天,也累了。王梓明只好犹犹豫豫地说,那好吧,你回去的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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