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白站在逐渐走空的院落,怔了一会,猛然省起:“怀青连看也没出来看一下,他人呢?”朱厌道:“小人负责监视怀青,正是见他连夜离去,想来回家主,才意外发现胡冷蝶。”骆白仰头望着夜空半晌,低叹:“潇湘碧竟然能将怀青拉拢,实乃心腹大患!”
那江南第一楼占地约五十余亩,上百余间房,二十几处楼台,主楼从洞庭湖对岸也能望见,一色的鎏金鱼鳞铜瓦,屋脊高作,五六重宝顶参差相连,翘角飞檐,如鸟翼伸展,蔚为壮观。卓仙衣被安置在一处院落,也就平台曲榭,数之不尽,又园中有园,房中有房,曲折幽深,宛如秘境。窗棂门户皆香楠木雕成,被林花遮掩着,虽然雅静,一应用度却又处处透露周到奢华。
等沐浴用餐过后,有人来请入主楼。仙衣只带了连掠,经那些崇丘林水,时而见朱楼一角,亭阁玲珑,转过一条八角围廊,来到主楼下。仰首望楼,脖子也酸了,由不得赞叹,对连掠道:“听说这主楼高有三百尺,不啻武周的万象神。外来宾客据说最多到九层,上面有些什么,无人可知。”连掠点头,骆白蓄养杀手,早非机密,有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也没什么奇怪。别人进楼,或许只注意到富丽堂皇,侍女如云,连掠观察那些分散在周围的扈卫,无一不是气神饱满,目光如电。骆白曾承诺江南第一楼珍货会的保护措施数一数二,商人求平安,见了此番阵仗自然觉得心安。但看卓仙衣面色,却笑而不语,自是在想江南第一楼的安全程度,不若李夜氓的奇门之术远甚。
侍从领着他们进了间唐风浓郁的大厅,顶部抬梁斗拱,依次渐上,仿若八角攒尖顶,整个厅堂用许多画屏隔断,有的是八仙游海,有的是仕女簪花;有的是明皇马,有的是胡骑入关。虽说隔成数个区域,还是显得宽敞有余。宾客们大多着便服,或坐或卧,多在高谈阔论,也有自娱自乐的,聆听声乐的,鉴赏花卉的,不一而足。仙衣看时,十停里也有三停认得,便指给连掠看:“东首那位连鬓短髯的是福州长乐港的朱旭正;旁边扬州口音的是他好友,做珠宝的余夙笙;——那边翻棋谱林关河,是退隐的地方大员,好结交朋友,又好游历,此等热闹,他必是来凑的;栏杆靠着穿芍药团花,没戴头巾的是泉州大贾顾琛,此公可谓书香门第,又富甲一方;靠近曲足香案和人玩马吊的是田端,你总知道他。”连掠应道:“据说此老发迹缘于一个儿子在里当内侍,因此不大被人看得起。”
二人聊着,忽听到女子高声大笑,转目一望,西首屏风下的紫檀木长塌上横靠着一位贵妇,高盘着如墨云鬓,手腕上的镯子宝光璀璨,手里托一支长长的翡翠烟杆,生得艳若桃李,风韵婉然。底下或坐或站,围着不少人,都在巴结这位贵妇,想来就是珍货会的东道主之一——独孤罗然夫人了。
仙衣和连掠看着他们窃窃私语,那罗然夫人不知怎样眼波一转,也瞅见了卓仙衣,问了问旁人,便笑吟吟向她招手。仙衣一笑,大方上去见过,罗然夫人着实将她夸赞了一番,说虽无缘和她父亲相识,见了其子也能遥想其父的风范了。
她拍拍塌旁,要仙衣坐在她身边,仙衣目光一扫,见周围人都露出嫉恨交加之色,原本想找借口走的,由于感到好笑,反一撩袍子坐下了。那罗然夫人喜不自胜,只管和她说话。言谈间,仙衣看出这罗然夫人颇具手腕,说她只凭是孟臻遗孀的身份,就掌握了一个大港口,显然是不确切的。倘若管理不善,港口迟早也要被有心人拿去,何况女人在其位,多少声讨质疑,拖后腿的也比能帮扶她的居多,近在咫尺,只怕就潜藏不少心怀叵测之辈,她能支持转圜过来,即便有些诸如以□人的坏名声,仙衣倒也不以为意。
不知何时,厅里逐渐安静下来,仙衣原以为有什么重要人物来了,珍货会上,出现一些皇室贵胄,也属平常,因此转首凝望,只望见厅中不知何时安放了一排三层的大编钟,忽而丝竹声起,一班乐工在一个长屏风后,也不晓是谁,将那一声起首吹奏得音如裂帛,争如一只云雀冲出樊笼,欢鸣声悦耳高亢,直入云霄。随着丝弦声声扣人,缓缓拉开的檀木格子门后,出现三个舞优,皆拿着描金舞扇,套着高屐,脸儿画得雪白,将涂得油亮的头发分成好几束。为首舞优衣饰最为艳丽冗长,舞姿也最为幽雅。尽管被厚厚的水粉覆盖,也无法掩饰那是一张绝美的脸蛋儿,看到那容貌的瞬间,无人不神为之夺。
仙衣也呆呆看着那舞优,嘴唇不由念出无声的三个字:“红袖笛?”
“这金丝燕不知是跟哪个班的,住在哪里?每次问起,骆白必不肯说,十分可恶,定是想自己独占!”有人毫不掩饰欲望。
“或许她本就是骆白的妾室,依骆老板的为人,焉有不置于帷帐金屋之理?这江南第一楼就是个□香国,你却只可远看,你还去问,人家怎么可能告诉你?”回答的人不住嘲笑。
“我来江南第一楼,看珍货会倒还其次,看江南金丝燕才是心心念念,不能相忘。”也有人如是说。
“舞有金丝燕,曲有红袖笛”,这说法仙衣自然也听过,作为江南第一楼盛邀的名优,她听说有着“金丝燕”美称的舞者是一个女子,而红袖笛不但是男人,她还怀疑他就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
天底下不乏外貌相似者,仔细看去,又觉二人气质迥然,红袖笛固然风流倜傥,这金丝燕竟是媚骨天生,秋波慵转间,顾盼乍合,黛眉含情,叫人寸心大乱。
那舞曲下半阙由其余二人退到编钟旁轻击,留金丝燕一人独舞。眼周描着嫣红装饰的眼波流动到哪里,哪里便发出一片喟叹。不论她舞得如何辗转哀婉,步步生莲,仙衣敢说都没人会在意,只怕这些人的魂魄,早已上了离恨天。
“少船王,那金丝燕怎么一直在注意你呢?你们认识?”罗然夫人的话语钻入耳内,卓仙衣也发现了这一点,与其说金丝燕在注意她,莫如说本在拿眼神勾她。罗然夫人笑道:“那金丝燕也不是头一回在江南第一楼献舞了,我就没见她对谁稍稍假以辞色,我们少船王的魅力,果然是无人能敌。”
卓仙衣只好微笑,心里早已认定,这金丝燕必是红袖笛,二者本就是同一人,他装扮女子的本领,倒也叫人佩服,可怜那些神魂颠倒的看客,白白错表了许多情愫。
“骆白说此女的来历甚奇,情又高傲,甚至也看不上他,她看上少船王,倒也堪配你这年少英才,”罗然夫人一抿嘴,“我倘若年轻时,倒还想和她争一争。”
听她口气,竟然大有妒意,卓仙衣哭笑不得,只得道:“在下不才,早已坐拥娇妻美妾,人品才情都是世间罕有,仙衣十分知足,更不想和座中无数显贵们为敌。夫人还是不要拿我取笑了。”
一曲即将舞罢的金丝燕,仿佛知晓她们在闲聊的内容,居然又对仙衣轻浅一笑,直笑得含情脉脉,那股娇媚直漾到人骨髓,复又低眉敛首,显得有些难以为情。这下连其他人都看出来了。
仙衣坐不住,对罗然夫人道:“夫人稍坐,我晚些再来,有点事要先走一步。”甩手疾步离开。连掠好不诧异,连忙跟上,到了围廊,方听仙衣道:“我还会叫你翻出手心,我就不叫卓仙衣。”
第十五章:金丝燕(上)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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