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两家人的关系,必是女人起主要作用。我们都知道,两家主妇要好,那么两家人肯定常来往;两家主妇互相看不惯,肯定丈夫孩子连带着不说话。
且说那日离去,王孟英母亲装了一袋自己腌的腊给他们带回去。这是海宁乡下的特有风味,送给同乡自不必推辞。吴大娘收下礼物,也想做点家乡的风味回礼。这礼尚往来,一来一去,两位大娘愈发亲近,两家也就走得近了。
吴老爹是大户人家的厨子,每日清早出门上工,一天都不回来。午后,吴大娘就会带着无双去王家串门。两个女人一起做做针线,聊聊家常,自得其乐。无双因此得以常常见到王孟英。
但王孟英很忙。他此时虽然年轻,没有名气,但诊费较低,态度又好,许多穷苦人家都愿意请他。无双串门时,他十有七八不在家。有时在家,也是关在房间里整理医案、苦读医书。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渐渐熟悉起来。王大娘让无双叫王孟英“大哥”,王孟英也会跟她打招呼,称“无双妹妹”。
春去夏来,这一天,天气晴朗。吴大娘又带了无双去王家坐。正说着话,忽然门被敲响,有人求诊。王孟英一听是个急病,匆匆忙忙整理衣冠,拿起药箱就要出门。
然而吴大娘暗地里使个眼色,让王孟英母亲拉着他,进了内室,关上门。王孟英着急地说:“吴大娘,您这是怎么了?病人等着我去看病啊。”
吴家母说:“孟英啊,不是大娘妨碍你,而是这家病人啊,治不得!”
王大娘在一旁问:“怎么回事?”
吴家母说:“那人我认识,我那条街上许自堂家的。他孙子那个病,非常严重,已经拖一个多月了,请遍了无数医生,都不好,听说人都变形了。最近请的几个郎中,一看他的情形,都不敢治。我就说大侄子你心肠实,可也别把自己的名声往里搭呀!去了那里看看,找个借口就脱身吧!”
王孟英听了,只说:“能不能治,我去看了才知道。能治我一定尽力,不能治我也没法夸海口。您二老就别心我了。”
说完,他急急跟着来人走了。
王大娘叹口气,赔罪道:“我这大儿就是傻,白费吴姊你一片好心。你是不知道,这种话,我都劝他几百回了。他面上答应得好好的,一转身还是照旧。”
吴家母安慰:“孟英菩萨心肠。好人会有好报,你应该高兴。”
王大娘容色渐缓。忽然,她看到庭院里晒的东西,一拍大腿,叫“哎呀”。昨天她把王孟英药箱里的用具拿出来清洗晾晒,还没收回去。这会子王孟英带了个空箱子出诊,可怎么给人看病啊?
无双在旁边说:“娘,大娘,我给王大哥送去吧。您二位老人家,在这里好好歇着。”
“这……怎么好劳烦无双。”王孟英母亲不好意思。
吴家母连忙劝道:“许家就在我家不远,无双熟门熟路的,有什么劳烦。快去吧,别让孟英着急了。”
无双答应一声,利索地包起用具,就出了门。
到了许家,一家人正乱着,忙把无双让了进去。无双没有顾忌病气,径直踏进病人房间,把东西交给了王孟英。王孟英接过来,马不停蹄地开始给病人诊脉。
完成任务,无双松了口气,眼睛一转,正好看到床上的许子社,一看之下,吓得差点儿就惊叫起来。
床上那人已经不成人形,面部浮肿发黑,发得像个猪头,肿得眼睛都睁不开,眼角和嘴角开裂,流着一些黄黄的脓,有些已经凝固了。而且呼吸困难,嘴张得大大的,发出咝咝的可怖声音。
社会主义关怀下长大的她从来没见过死人,恶寒得够呛。但周围满是病人家属,她不敢流露出来,强忍害怕,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偷偷退出房外。一直退到大门口,她才悄悄咋舌。都这样子了,还能救得活吗?她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也看得出那人已经濒临死亡。
房内,病人家属哭着把病情说了一遍。这许子社,一日突然发高烧,浑身抽搐,请了大夫,说外感风邪,需要用发散的药。用药后,病不但没好,人倒变得神志不清,病非常重,最后到了“诸医束手”的地步——所有医生都束手无策了。
王孟英一看病人模样,的确很重。再一诊脉,左手脉,跳得很快;右手脉,俨然是鱼翔脉。中医的鱼翔脉为病危之脉,就是脉在皮肤表层,若有若无,跟水里边鱼似的——你想条鱼是很难的,而且跟鱼一样头定尾摇,若隐若现。这是虚阳浮越的表现。同时症状是咳痰,呼吸急促,抽搐,舌苔灰厚,口渴得一直想喝水,看来是个病危的情况了。
诊完脉,王孟英心里知道不好。
许家人在后头看到他面有豫色,个个紧张得不得了。已经有几位医生,一看这种情况扭头就走。不治了。
为什么呢?在古代,这种经过别人治疗,治得这么重的患者到了你的手里是很棘手的,谁都不愿意接。一是病重成这样,没法下手,治了九成九也是死;更重要的是,一不留神,人们就都说这是你给治死的。有了治死人的前科,名声丢了,以后还怎么在这行里混?还有谁敢找你看病?所以古代的医生一般都不愿意接手这样的患者。
那么王孟英怎么样呢?
他一回头,看到这家人,“皓首之祖,孀母少妻,相依为命,环乞拯救,甚可悯也。”这家人,白头发的老祖父,病人孀居的母亲,年轻的妻子,都围着他哀求他伸一把手,太可怜了。他知道,许子社是这家人的顶梁柱,他一死,这家人就没有生活来源了。
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王孟英轻轻叹息,温和地对他们说:“据脉莫能下手,吾且竭力勉图。”看脉象是没法下手了,我只能勉强一试。
一家人听了,心里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时候,已经不敢想治好治不好的事情了,而是请遍了医生都没有一个肯接手。王孟英肯治,就犹如绝望中出现的一线生机。
门外无双听见他的话,叹了口气。
果然是个呆子。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王孟英又说。
大家的心立刻又提到了嗓子眼。这别不是表面答应治了,但提个做不到的条件,就借口溜了吧。
他说:“我怕你们对我信任不够,觉得我用药不对,不敢给患者服用,那就真没救了。”(第恐一齐众楚,信任不坚,则绝无可望之机矣。)
他们听了,面面相觑,这话什么意思?听起来,好像他会给他们儿子用奇怪的药。
大家都迟疑起来。这实在是关攸全家命啊。这大夫怪年轻的,靠得住吗?俗语说得好啊,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无双急得一跺脚,走进去就大声说:“你们难道还不信任王孟英吗?你们都知道我吴家傻丫头,自生出来就痴傻不懂人事。前日突发急病,命悬一线,被王大哥救活过来。而且你们看我如今神智清晰,已同常人。同样地,在婺州王大哥也救活过病重危急的周光远。周光远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婺州盐务主管!他因此还认了他做义弟,你们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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