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很早,他停车在路口,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听见敲门声时他差点以为自己要被警察开罚单了。他转过头去却看不见人。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不给糖,就捣乱!是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孩,他的身高不及车窗,戴着的巫师帽却在尼尔眼前晃着它尖尖的帽顶。尼尔放下车窗,没有糖噢。
这已经不是讨糖的时候了,但这小孩还是要趁着万圣节行使一下任性的权利,他继续敲起了车门,糖!糖!糖!尼尔无奈地耸了耸肩,打开储物格摸索了一下,他发觉里面的确有没开封的杏仁曲奇,他是不爱吃零食的,这是给乔舒亚准备的,尽管乔舒亚很少坐他的车。尼尔把杏仁曲奇递给他,虽然不是糖,但也让他满意地离去了。
他习惯了乔舒亚,记得许多关于乔舒亚的事情,大多微小不过,好像这些对乔舒亚的记忆代替了对乔舒亚的爱意在他脑海里存在着,好像乔舒亚是一缕失去了肉体的幽灵,永远地缠绕在他心里。
今晚他见不到乔舒亚了,他知道乔舒亚今天会去洛杉矶给祖父扫墓,他在纽约的家人都不会这么做。他从小和祖父生活在洛杉矶,大学时在波士顿,和尼尔结婚后才定居在纽约。他的祖父身体一直很好,近一百岁了还能良好地打理自己的生活,妻子逝世后就和自己的小女儿住在一起,有几个外孙绕膝,生活并不孤寂。他最后一个圣诞节却邀请乔舒亚回洛杉矶陪自己,尽管之前乔舒亚已经在感恩节时探望了他,圣诞假期结束后他还请求乔舒亚留下来,乔舒亚并没觉得有什么古怪,但几天后道格拉斯就在睡梦中离世了。那时尼尔和乔舒亚才结婚一年多,他去了洛杉矶陪乔舒亚处理道格拉斯的后事,道格拉斯已算是高寿,而且走得轻松,虽然事发突然,他的家人也没有太过伤心,只是乔舒亚却在悲伤中沉浸了好几个月,他的悲伤是克制的,但尼尔感受到了,他也为道格拉斯的离世感到悲伤,只是远不及乔舒亚的深重罢了。他只见过道格拉斯几次,却对道格拉斯有很强的好感,道格拉斯和善而有幽默感,经历丰富又不爱说教,相处时间很短,但让尼尔感受到了他那种不着痕迹的体贴和无言的理解,他在乔舒亚身上看到了道格拉斯的影子,只是乔舒亚缺乏对他人发自内心的理解,所以他有时不免显得虚伪。尼尔猜想随着年纪增长,乔舒亚大概会越来越像道格拉斯,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又反过来成为他喜欢道格拉斯的理由。
后来他发觉的确如此,他看着乔舒亚成熟或是老去,就算他们的人生轨迹从交叠变为平行,他也以一种奇特的方式陪伴乔舒亚一生。
万圣节第二天乔舒亚回到纽约,尼尔亲自去拉瓜迪亚机场接他,乔舒亚把行李放在后座上,忽然想起他忘了点东西,然后倒回机场。他等了很久,足有一个小时,这几乎令他感到恼怒了,在来来去去地听了几个无味的电台后,他居然搜索起路西安麦克伦这个名字来,他找到了路西安的社交网站,在他的社交圈里已经没有路西安这般年纪的人了,比他年长一些的朋友会头疼地谈论自己的儿子,就像路西安这样。到乔舒亚回来的时候,他正好看到一张某人被扔进游泳池里的照片,尼尔笑了笑,我想起自己了。
乔舒亚看了那张照片一眼,在梅尔怀特家吗?梅尔怀特是他们的同学,在里维尔海滩附近有一处豪宅,每到父母外出度假时就要邀请一群同学开派对,尼尔因为抢走了大家心爱的乔舒亚而被举起来扔进了游泳池里,那时大家都醉了,一位还算清醒的同学把他捞了起来,他是乔舒亚的高中同学,他把尼尔送去换衣服,路上说起了乔舒亚,尼尔才知道自己是他的第一任,嗯,至少是公开的第一任。几乎所有人都宣称自己爱着乔舒亚,那种玩笑式的又不乏真诚的喜爱,对于半真半假的**,他既不当真也不感到被冒犯。
他们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谈论下去,你找到了吗?乔舒亚点点头,又稍微举起了他的左手手腕,比之前多了一块腕表,尼尔记不得它是乔舒亚怎么得到的,只认出了是非常昂贵的江诗丹顿,倒是值得乔舒亚找那么久。但他还是觉得奇怪,他甚至慎重地打量了一次那块铂金的江诗丹顿,表盘很大,设计简洁,没有多余的装饰,也许这是他想不起它的特别含义的原因,也许它根本没有什么特别含义。事实上,尼尔并不认为乔舒亚是个很物质的人,或者说他并不看重物质,这也是他很容易博得别人好感的原因,人们总会把他的体贴当做一种出于性情的好感,而且算计或者索取,也是如此,他在银行里的业绩好得惊人,认为他靠信托基金过活的人总会不敢相信这点,但他也不为此骄傲。乔舒亚看上去没有什么追求,但人们并不因此认为他平庸,反倒觉得他有一项神秘的事业。
乔舒亚。尼尔总是这么唤他,从他们见面的第一日起便是如此,如果下一刻你就要死了,你认为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他们很久没有讨论过这种问题了,谈话总是有趣但不深入的,总是关于别人的。尼尔的心门已经死死地锁上了,并非一种无奈的自我保护,而是对自我的放弃,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就如此轻巧地放弃了自己,放弃了诗人的灵魂,放弃了自由的生活,放弃了他的乔舒亚。这些都是他们不愿意谈论的,他想乔舒亚会为他们没有在安达卢西亚的海滨小镇度过余生而感到遗憾,为从没有追求过甚至谈论过梦想而感到遗憾,为不知道他的多次背叛而感到遗憾。
我想,所有人和我自己都应该认为我一生顺遂,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但是呢,尼尔,你可能感到失望,我天生就缺乏热情,噢,也许我早就这么说过了。我很嫉妒那些有这种天赋的人,是的,我认为这是一种天赋,想要做成某一件事、成为某一种人,这真是令我嫉妒的天赋,无论它将带来幸福或者痛苦。而对你呢,虽然我不相信爱情是彻底的自我奉献,但那种热情既不是完全属于我的、也不是我能控制的。这遗憾吗?
对于爱情一事,乔舒亚总是被他的朋友当做指导,较为熟识的女年轻孩会向他诉说她们的恋情,询问他该怎么做,而为这类事向他求助的男性则是全年龄段的,尼尔不知道他能不能提出有用的建议,但他的确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在尼尔生命最后的年岁里,他想知道、却不能去质问乔舒亚为何没有采取过半分手段去维护他们的婚姻,因此他不必承认乔舒亚早就放弃了他。
也许这也是一种天赋吧。尼尔说道。他曾经有过太多的无法承载的热情,不征求同意就把它们塞进乔舒亚的心里,就算乔舒亚的心不能被点燃,也被灼热过。他有时觉得自己放弃做个诗人,至少还有乔舒亚,但他却不能从爱情中得到安慰,或者他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他和乔舒亚太过顺遂了,没有试探,没有考验,没有争吵,没有志趣相悖,没有亲人反对,所以最终感到厌倦时也没有遗憾,好像他们都不曾为之付出过什么。
我想也是。乔舒亚笑了起来,要是没吃饱就死了倒是有点遗憾。
虽然这天不是什么纪念日,但是他们选了个特别昂贵的日本餐厅,连开瓶酒都要七十五美元的地方。往常乔舒亚每次吃寿司都要先把米饭和配料分开,对于自己不喜欢的配料,他会趁尼尔不注意时夹到尼尔的盘中,他很擅长用筷子,总能稳稳地夹起那些滑溜溜的鱼生然后准确地投进尼尔的盘子里,而尼尔根本做不到用筷子对食物进行如此远距离的传送,只能处理掉那些配料。今天他却难得地一起吃掉米饭和配料,而尼尔连续点了三次鱼子酱。
回到车里,乔舒亚打开了收音机,找到了一档放老式灵魂乐的电台。尼尔想起在那个小镇上,他们每天轮流做饭,尼尔总是做得很慢,也不如乔舒亚做得好,但乔舒亚总是等着他,在餐桌上摆弄着收音机,听着西语新闻或者歌曲。那时尼尔的信托基金被冻结了,乔舒亚还有他祖父的纵容,日子过得不算艰难,但在食物上却是很糟糕的,镇上一家像样的餐馆也没有,乔舒亚也用不惯西班牙人的调料,尼尔做的就更差劲了,乔舒亚每次都尽力吃完并且认真地说尼尔做得比上次好,他还是过用西班牙的海鲜和米饭做所谓的日本寿司,因为不得要领他怎么也没办法让米饭黏在一起,最后气馁地把海鲜和米饭拌在一起,并且很尊重传统地加点醋,尼尔很是感动地把乔舒亚的那份也吃完了,因为乔舒亚终于做出了比他的更糟的食物。他们好像故意不去改进厨艺,好让自己习惯它们,他们默默地认为数年之后道格拉斯不能再庇护他们时,他们就要过上比这更糟的生活,但他们没有想念过以往的生活。如果他们在拂晓后就醒来,就会开车到小镇外的小路上游荡;如果他们在人们已开始工作后醒来,就在铁架床上依偎在一起直到正午。在屋子遭到蚂蚁入侵时,他们甚至会用食物铺路引蚂蚁到花园里,花园里保留着前人种植的柠檬树和油橄榄树,还有乔舒亚新种下的花草,尼尔也亲手造了一张长椅,细致地涂上了白色的漆。有时他们在日落后做爱,被单上还有温暖的阳光气味,天空是一种略深的泛着紫色的蓝色,就像乔舒亚的眼睛,他们总是没完没了地亲吻,带着烟草和烈酒的气味,做完之后就拥抱在一起,或者乔舒亚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他记得乔舒亚瘦削的身体,白皙的皮肤和后背的痣。
他一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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