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惠仙下楼道:“大人的簪子果然有用,娘娘肯见大人了。还请大人移步。”
我站起身来,整整衣衫,随惠仙上楼。楼道甚是窄小,向南一排长窗上,雕着细致的玉棠富贵花样。窗户紧闭,窗外的暖阳印在洁白窗纸上,窗棂上的玉兰、海棠与牡丹在这耀目的光芒之后变得缠杂不清。
慎媛的卧室昏昧一片,大门一合,便看不清那隐在深处的落魄女子。室内仍旧是冷,却没了楼下那股炭气。我心头一松,款款走近床榻。慎媛披散着头发拥被坐在床头,虽没有梳髻,却也打理得通顺。她面色苍白,双颊掩在青丝之间,隐去了略显刚硬的轮廓。眼底因消瘦多了许多细纹,双目大而空洞。虽不见泪痕,但眼底的干燥与眼皮的浮肿一望而知。骨瘦焦黄的手攥着我的红宝石蝴蝶簪,微微颤抖。惠仙上前道:“娘娘,朱大人来了。”
我忙上前行了一礼。慎媛缓缓抬起头:“玉机来了……坐吧。”惠仙忙端了一只榆木凳来请我坐下,便躬身退了出去。慎媛叹道:“玉机都已知道了。”
慎媛裘氏,过去的裘皇后。每次觐见皇后,她必然装扮华贵,刻意做出富贵端丽的姿态。虽然她的容貌远不如周贵妃,出身修养又不如陆贵妃,却从不肯在众人面前示弱。我虽一向觉得她这样要强实属无谓,但如今见到她如此失意憔悴、落魄无助,倒怀念起她盛妆的容颜和涂满蔻丹的十指来。
我鼻子一酸:“臣女都听惠仙姑姑说了。娘娘怎可如此?”
慎媛的右手紧紧攥住黯然无色的锦被,左手握住赤金红宝石蝴蝶簪,颤声道:“我如今已经不是皇后了,也唯有你还肯来看我。”
我勉强微笑道:“娘娘对臣女有恩,这本是臣女应当的。”
慎媛悲凉的目光似清冷的月辉覆在我的脸上:“长公主果然没有选错人。长公主还好么?”
我忙道:“长公主殿下甚好,娘娘不必担忧。”
慎媛无力地歪倒在床上:“那便好。”说着又叹,“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我累了,想歇息片刻,玉机还有话要说?”
长发覆在她的右颊上,遮住了眉眼。忽见她肩头一颤,终是将面孔埋在枕上。我看不见她的眼泪,亦不想看见:“臣女此来,只是想将这金簪交还娘娘。娘娘曾命臣女好好保管此簪,勿负娘娘的期望。如今金簪在此,臣女斗胆请问娘娘,可还记得当初的期望么?”
慎媛愈加难过:“期望……我还能有什么期望?”
我续道:“子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58]再艰难,也还有二殿下,是不是?”慎媛愈加不肯正视于我,只在枕上凄然摇头:“身为女儿,甚为不孝,无法搭救父母于水火之中。身为母亲,这不堪的身份又拖累我儿。我若死了,倒也干净。”
我拿出一幅干净的胭脂色六棱雪花锦帕,这是我春天初见慎媛时,慎媛赏给我的。我将丝帕折好,放在她的枕边,方将双掌合住她攥着金簪的左手,恳切道:“臣女拙于言辞,无言可劝说娘娘。如今只说一句,皇后也好,宫娥也罢,二殿下不能没有娘亲。”
慎媛嗯了一声,终是无言。
良久,我起身开了门窗。最后一缕夕阳斜斜照入楼中,像一道锈迹斑斑的剑影。我扶了慎媛下床,在妆台前坐定。往日的红檀木九重春色阔镜妆台早换作了普通的榆木清漆妆台,妆奁中也没了昔日的珠玉辉煌。我唤惠仙进来为慎媛梳头,又看她吃了些东西,方才退出历星楼。
走进益园,仿佛还能感觉到慎媛倚窗相送的目光。夫君的冷落,父母的埋怨,彻底摧毁了裘氏女入宫为后的虚假荣耀。这荣耀支撑她多年。原来,她若不是皇后,也难再做裘氏女。原来,她从来不是她自己,她只是坐在后位上的木偶——一个骁王党与皇帝都需要的木偶。
在益园中遇见前来接自己的芳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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