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季是庄稼人一年之中最为忙碌的时节之一,辛苦劳累不算,还要顶着烈日割麦子,然后打场晒粮。这几年有了小麦联合收割机,割麦子不再是一件辛苦活,可是割完麦子紧跟着播种秋玉米、大豆等作物,为了赶节气,也是很忙碌辛苦的。在草帽村,因为山地较多,收割机施展不开,割麦子多半还是以手工为主。
为了避开正午的酷热,大家都是半夜上山,摸黑割麦子。即使如此,还是挥汗如雨,等到天亮,个个脸上全是黑灰,那是成熟的麦子上的灰尘飘附在人的脸上所致。这些人身上穿着粗布衣裳,头上戴着遮阳帽或者草帽,有些爱干净的妇女手上还戴着手套,衣袖上套着套袖,所以只是脸弄得很脏。有些图凉快的人光着脊梁,袒露着臂膀割麦子,这样子不仅是脸脏,身上脏,针尖似的麦芒还会在人的胳膊、胸脯和脊背上上刺出一片一片的红点点,痒得很。也有说那是被附着在麦子上的细菌(俗话叫:麦毒)感染的,因为有些人虽然穿着厚的衣裳,身上却也会有许多许多的红点点。当然,这只限于一部分人群,于是有人说那其实是皮肤不好(娇嫩)所致。
日头升起来,而且很快有了使人难耐的温度。种麦子较少的人们加快速度挥舞镰刀,想在日头变得毒辣之前把地里的麦子收割完。麦田多的人反而要歇一歇,把镰刀往后背处的腰带上一别,就坐或蹲在地里,不慌不忙的样子,男人抽烟,女人喝水。他们会议论今年的收成,计划着麦收之后的播种。他们的头发被汗水黏在一起,变得一绺一绺的,像是理发屋的墙皮上粘贴的宣传图片中的某一种很酷的发型标本——不过在这些庄稼人的头上,或者又会不伦不类多出几片灰白的麦秸叶子而已。男人的手掌因为把持着镰刀的木柄还算干净,女人和赶上星期天上山帮忙的孩子的手掌或者就红红的似乎要出现水泡,哪怕他们戴着手套。他们的手背一样的黑乎乎、脏兮兮的,汗毛因为沾染了过多的灰尘被放大了,变得清楚而难看。可是他们不在乎——在乎又有什么办法呢?
山路上出现了往打麦场运麦子的车辆。有拖拉机、三轮车、手扶车,偶尔还会有汽车,那是在城里做买卖的人开回来的。开车的司机一样的汗流满面,浑身脏污,他们会冲路边地里弯腰(也有蹲着的)割麦子的人豪爽地吆喝:“天热了,不干了,咱往家走。”地里埋头割麦子的人就会直起腰或者抬起头往路上看,忍不住佩服说:“几点起来的,这就割了这么一大车麦子,真是有干劲。”
农忙时节,因为活累,夫妻间会有争吵,但绝少动手。女人受不了丈夫的呵斥,可是眼见男人累得腰板都弯了,自己就忍气吞声,变得很大度。男人尽着自己的性子发脾气,可是想到老婆其实是跟自己一样辛苦的,回家还要忙着做饭洗衣,不久气也就消了。好夫妻不会争吵,再忙再累也是互相理解,彼此帮忙。难能可贵的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又学不会开车的老夫妻,乡下人就叫“老两口”,他们种了有限的,或者就是半亩地的麦子,他们有的是子女在城市里工作,忙或者路途遥远不能回来,有的却是不知道麦收季节已到所以没有回来,有的是子女就在农村,可也是很忙很累,“老两口”不去求助他们,于是就自己动手。他们老头推着几乎可以成为古董的独轮车,老婆就在后边推着老头的腰板,或者就在前边用一根绳子拉车。两个人步子迈得不紧不慢,脸上神色不慌不忙,仿佛不是在劳动,而是在悠闲地散步,毒烈的日头不会使他们难以忍受,只不过在他们很多皱纹的苍老的脸上增加无数汗珠而已。他们同人打招呼,乐呵呵地笑,或者因为气喘而微微张开嘴巴,露出残破不全、发黄发黑的颜色难堪的牙齿。可是他们依靠自己年迈的身体一样过得丰衣足食;他们辛苦一生,大地因为承接了他们太多的汗水而肥沃。看着他们脸上流露出的因为希冀丰收而略显贪婪的神色,看着他们毫不气馁、不知疲乏的样子,看着他们脚下起伏不平的小路,看着他们曾经健壮如今变得弯曲的腰身……多希望,他们的身体健康,他们的笑真的发自肺腑。
从上午九点钟开始,阳光变得贪婪,似乎要将大地上的所有水分蒸发干净。在地里割麦子的人们不时要停下镰刀拿起水瓶喝水,一仰脖,“咕噜噜”一瓶水忽而就下去大半。麦地里没有阴凉,成熟的麦子会使麦田里的温度增高,酷热的程度加大。到十一点钟,一些体质弱的妇女和年少的孩子(赶上星期,小孩一样上山割麦子)简直被晒得发昏,看那地下,到处都在闪耀着融化的铁水一般炽热而叫人炫目的不得不眯缝上眼睛的光斑。他们不时直起腰皱着眉往远处看,因为那里有一棵大树或者一片果园,那里的绿荫引诱着他们。终于,有的孩子就跑过去,在那片绿荫里大口呼吸,开心到几乎要躺倒在地。女人会对自己的丈夫说:“我们过去歇歇?”男人也是万般劳累,受不住这毒日头的暴晒,可是看看还剩下许多活计,就闷声对老婆说:“你去吧。”于是两个人都没走,任凭汗水迷住眼睛,有时流进嘴里,咸咸的、涩涩的。他们嫌手脏就用衣袖或者衣襟擦汗,腰痛就在原地做一个伸腰屈腿的动作,中学生做广播体操似的,不过腰肢呆板,动作既不灵活,也不规范。
阳光使人的脊背发红、变黑,脸蛋粗糙。汗水让他们身上弥散着一种让干净人为之皱眉、纳罕,甚至作呕,惯于辛苦的人却熟知到可以浑然不觉的气味儿。
顶着中午十二点的烈日割麦子,在草帽村大概只有于顺昌。
于顺昌快七十岁了,老伴已经去世。他中等个子,有点驼背,可是身体还结实。他有着一张狭长脸,两条浓眉毛下是一双眼神很专注的眼睛,因为瘦削和岁月的侵袭他脸色黢黑,皱纹很多很深。这张脸平时少有表情流露,他内心的平静与激动,包括喜怒哀乐原本属于面部的表情可以通过他的说话表达出来。他说话嗓门不高,可是声音清楚,干脆利落。无论现在看,还是听和于顺昌一起长大的老人说,他年轻时候是很英俊的,他也确乎有两个长得很帅气的都已经成家并且务农的儿子。
于顺昌的性格憨厚,手脚也略显笨拙,可是很能吃苦耐劳。他没有车,原因就是自己学不会开车。两个儿子都教过他,于顺昌也虚心学过几回,但是终于说:“我怕开车,我这辈子再也不和车打交道了。”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学开车,也没有买车。农忙时两个儿子开车过来帮他往家里搬运庄稼,于顺昌也过去帮两个儿子收拾庄稼。多少年了,三家人不分彼此和一家人一样。大约两三年前,草帽村的村民惊奇地发现于顺昌推起了独轮车。以前大家也看见他推独轮车,但那只是偶尔才有,并且只在农闲时候,现在却是在农忙时候。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是草帽村的村民就在背后议论起于顺昌和他的两个儿子。
“就是老头子不好,儿子开车帮他多少忙,听说他连油钱也不开。你说,儿子是自己生的,可是媳妇面前怎么让儿子说的过去?”有人说。
“老头子帮他两个儿子干多少活?你不见自从种子落了地,他两个儿子还有谁上山去?不都是老头子帮他们除草整地。还想和老父亲要油钱,丢不丢人。”有人说。
“其实就是两个儿子争着要老头帮他们干活,结果自己闹出意见来了,哪里干系老头一点事情。我看除非老头有了分身法,一个人挪作两个用,要不难能当他两个儿子的心意,累死也不行。”有人说。
“老头自己说:‘我干自己那点活倒清闲。’你瞧,岂不是老头嫌帮两个儿子干活太累,自愿推起了小车。”有人说。
说话不一而同,总是于顺昌和两个儿子起了矛盾。
此时的于顺昌坐在地头吃了中午饭,卷了一颗纸烟吧嗒吧嗒大口抽起来。他头上带着的一顶流行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宽沿草帽遮着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晒黑了的稀疏白胡须茬子的下巴。一把刀刃很亮的镰刀放在他身旁,木头把儿的顶端裂开,用几圈铁丝牢固地缠着。他姿势很端正地盘腿坐着,当午的日头照着他一动不动的身子,在他的身下投出一小圈阴影。他对于头顶的烈日几乎没有察觉,只是低着头,不曾抬头向天空看过一次。周围一切是那么安静,远处隐隐传来村外的打麦场上脱谷机隆隆的响声。声音搅着这正午的安宁,使人焦急而烦躁。可是于顺昌只管一口一口地抽烟,白赤赤的日头底下,偌大一个山坡,仿佛只有他一个生灵存在。忽然,他抓起身旁的镰刀站起来,嘴里含着半截烟。他默默地四下里望了望就进了地,来到一垄麦子跟前,他吐去嘴里已经被唾沫弄湿的半截烟,用一只胳膊夹住镰刀,吐一口唾沫在摊开的两手掌上,然后对着手搓了搓,蹲下身子割起麦子。
在地头,靠近于顺昌吃中午饭的地方,还晒着一架歪倒的独轮木车。车横梁上挂了一捆绳子,一只黄毛狗趴在那捆绳子投下的一团阴影里,影子罩不住黄狗,狗却毫不介意,大大咧咧摊开了身子。听见主人起身,黄狗抬起头,抖一下一对耷拉的大耳朵,睡眼惺忪地看一看。主人的背弯曲的似乎更厉害,腿也有些罗圈。黄狗张嘴打一个呵欠,精神振奋些,眼睛却依旧看着走进地里的主人,一点儿动静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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