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靠一门技艺吃饭,不被那些所谓的上等人放在眼里的“贱民”。
人分三教九流,没办法。千百年来,中国人就是这样。好在这地界的划分,并不严明,高大的城墙,也挡不住各色人等的流动。天青仍然忍不住要想:是什么样的机缘,让他在七岁那年的冬日下午,跑在了草市街的街口?北平这么大,要遇上一个人,多难啊,就像现在,他明知她就在西什库教堂附近,方寸之地,这样努力地去找,都难以遇见。樱草本不是会出现在天桥的人啊,在她的一生中,经过草市街,可能总共只有那么一次,但是他遇上了她。
“天青哥!”他的脑海中,时时回响起她脆亮的呼唤。他一向也是个硬气的孩子,执拗,倔强,也不喜欢跟小丫头子打交道,但是从小到大,只有她的呼唤,像是一句咒语,顿时就能让他的心融化,自己都不能控制的一片柔软。这次她回来,变化已经那么大,唯有这声呼唤,还是那么脆亮,轻灵,有魔力,见面时候,她笑着一声叫,令他感觉,自己心里缺失了的一块东西,暖暖地飘回来了,原来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心里这块缺口,空了这么久的一段时间。
终于找到英华女中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休息时分,这所学校的校门,原来是在一条胡同里,难怪走在大街上看不见。天青在门房登了记,托人进去喊樱草出来。等在门外,只见高大的门柱之间,两扇漂亮的黑铁栏门,曲曲弯弯的铁枝,花朵一般盘绕在门上。门上挂着巨大的铁锁,似乎平时总不打开,师生都从旁侧的小门出入。越过铁锁和铁栏,可以远远地望见学校里面,教学楼,操场,还有一群群的女学生。
远远跑来了一个女学生,月白的短袄,黑色的过膝百褶裙,黑皮鞋,白棉袜,耳边两条辫子,随着跑动,在背后一甩一甩。润白的小桃子脸上,一双眼睛闪动着喜悦的光芒,老远地就开口喊:
“天青哥!”
天青微笑着看着她,像个精致的小绢人一样一路飘过来,飘到他身前。她的额头微微见汗,两颊都起了红晕,嘴巴里喘着粗气,仍然不安分地跳着两脚,快活地说:
“天青哥,你怎么来啦?”
“三婶让我把这个捎给你,”天青递过一个蒲包:“天福号的肘子。”
樱草双手接过,笑得弯下了腰:“天哪,三婶太宠我了,给我捎肘子呀!”
“她怕你在学校吃不好。”
“哪能呢!师父好吗?”
“很好,昨晚上看我们唱戏了呢。”
“唱得合意么?”
“还行吧。你好么?”
“好,只要不在家,怎么都好。你怎么剃了光头?好亮的奔儿娄!”
天青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唱勾脸戏,不能留头。”
“不是大花脸才勾脸吗?像竹青哥那样?”
“武生也有勾脸戏。有的戏是武生和花脸都唱,这叫‘两门抱’。”
“噢!瞧我,什么都不懂。”
“看几场,就懂了。”
“嗯,白认识了你们这么久,一场戏都没看过。不知道你扮起来是什么样?”樱草笑嘻嘻地迈前一步,歪着头仰视他:“会很凶吗?”
“我怎么会凶啊!”
“嗯,你从来都不凶。”樱草笑着,两只脚在地上一踮一踮。
天青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樱草。她离自己是那么地近,他都看到她眼睛里自己的倒影了,那双眼总是黑黑的,深深的,笑的时候也是,自己仿佛就陷在那不见底的深潭里。他的心呯呯呯地跳起来,脸上也发了热,啊,天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热呢?学校门口的两侧,绵延不断的是两排大槐树,此时正当花季,一丛丛雪白的槐花开着,清香轻柔地萦绕在空气中。阳光透过树身,一颗颗圆圆的跳跃的光斑,洒在院墙上,街道上,也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天青走了这么远的路都没出汗,现在忽然觉得头顶上一滴滴的汗都在冒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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