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生不安起来。他平生最见不得女人哭。一看见女人落泪,他就不知所措。
关于这点,多年以后,立志要为杏花村立传写志的钟儿曾自信地坦言,这一发现权应首归于他。原因是,在他家里,从没有过女人的哭声。木琴那样的女人,心性比男人还硬。即便与茂生有过的几次赌气争吵,甚至情绪激动时差点儿动手掀了桌子砸了碗,都没有引出过她一颗眼泪。因此,茂生对女人的怜悯之情,就从没有机会得到发挥。最先获得这种机会的,是在几年前。茂林两口子不知为什么事打了起来,且打得头破血流。雪蛾被打得鼻青脸肿。最惨的还是茂林。他的脸上、脖颈子上,以及前胸后背,都被抓挠出道道血印子。而且,他的裆部受到重创,几天里走路都是一歪一扭的。然而,雪蛾还是不依不饶。她来到时任妇女主任的木琴跟前,眼泪鼻涕甩得满屋都是。她诉说夜里茂林如何如何欺负她折磨她,不把她当人待。茂生先是红了脸,后又忍不住雪蛾的眼泪横飞,就慌慌地躲进西院。进院的时候,脸上竟然布满了湿漉漉的泪痕。当时,钟儿一个人刚从东院偷偷潜进西屋,想查看京儿曾给叶儿买的那块红纱巾是不是真的像杏仔说得那样好看。所以,这一秘密,只有他知道,连杏仔也没有说过。
此时,茂生挪动了一下身子,眼瞅着木琴,用改变刚才的决定,以安慰这位年纪轻轻就守寡,多年来又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
木琴狠狠地瞪了茂生一眼,似乎嫌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仍旧不吱声。
屋内的气氛很沉闷。满月的哽咽声重重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又折射到每个人的脸面上。茂生一脸的无奈,木琴面无表情。杏仔则不耐烦地在凳子上扭来蹭去,不时地拿眼乜斜着满月。这种情形,竟持续了挺长时间。
很明显,这种结果是不会再有改变的。
满月慢慢止住了哽咽声。她用破旧的衣袖擦抹着那张沧桑不堪的老脸,万般无奈地站起身,默默地退出了屋子。其实,她并不算老,也就四十左右岁。
木琴有些歉意地把她送到大门口,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这件事似乎就此结束了,只能等待木琴所说的过些天需要人手的机会来了。其实不然,没过几天,柱儿就心满意足地混进技术小组,跟屁虫似的吊在秦技术员屁股后,早出晚归东跑西落了。
这怪不得木琴食言。或是终于让满月的眼泪把心给泡软和了,一时之间同情代替了理智,就把支委决定的权威性忘到了后脑勺儿上。木琴不是这样的人。有时,她的心性比石头还硬,像个冷血动物。实际的情况是,满月用眼泪把秦技术员的心浸泡得烂泥般一塌胡涂。木琴可是万万不敢得罪秦技术员的,尽管她要冒着被众人戳脊梁骨的风险。
据京儿后来说,满月从东院走后,带着欲哭无泪的绝望心情,回到自家。柱儿当然想知道结果,就一个劲儿地追问。满月无言以对,便搂着柱儿的头一顿痛哭。这样的情景,在喜桂过世后的几年里经常上演。每次发生这种情形,都是在娘俩孤立无援的时候。多数情况下,也都是柱儿安慰娘,先使娘平静下来,再琢磨些生活下去的信心和想法,去面对未来那些未知的困难和挑战。这次,柱儿的心先就凉到了底儿。他自顾自地哭着,比满月哭得还伤心,还绝望。甚至,他还挣脱了满月的手臂,要往家门外跑。这一下子,把满月吓得够呛。她死死扣住柱儿的胳膊不撒手,并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娘想办法,娘想办法。
柱儿不会轻易受骗的。他绝望地道,大娘不应承的事,谁还敢应哦。
这句话,反倒提醒了满月。她近乎麻木了的大脑中突然电光石火地一闪,说道,崽儿,听娘的,快去烧火。你大娘不可怜咱,会有人可怜的。
说完,她就去灶台边,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土洞里摸出几块被娘俩视为宝贝的生姜。她用手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土,又放回一大块去。她把剩余的生姜洗净,剁成细细的碎末,不一会儿就煮出一大碗姜汤儿来。她又去翻箱倒柜,寻出一点儿红糖,调制出甜味十足又辛辣呛鼻的姜汤儿。满月把姜汤儿盛进暖壶,把暖壶揣在怀里,径直去了木琴家的西院子。
当时,秦技术员已经上了床,身上盖了两床厚厚的棉被。多出的那床被子,是木琴叫拿来的,想让秦技术员发发汗,免得受了风寒。岂不知,那是茂生的棉被。少了一床被子,茂生只能与木琴挤在一床被子里了。茂生竟一点儿怨言也没有,甚至出人意料地主动将自己的被子送到西院。他还难得地说了些好听的安慰话,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回来后,他还嘻皮笑脸地对木琴讲,城里人身子骨娇惯,经不起山里的风寒。从今往后,就让他盖两床被子吧。咱俩挤一床睡,也暖和些。木琴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没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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