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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存在。
电梯在六层停下的时候我重遇薛冰。
我相信我的脸上会出现和她一样的愕然。十分短暂。然后她在我面前站定眼睛微微地眯起来再如我所料地把嘴角先向左扯——典型的薛氏笑法。
她用一种十分温柔的声音说道:成羽好久不见。
我还没能将自己调整到同样深情的状态作以回复她竟然打量着我嘿嘿地乐了起来。我差点没认出你——还甭说你穿上西服这小模样儿还挺像一良家少男。
这妞竟然修炼得这般牙尖嘴利。我一腔子久别重逢的柔情蜜意被她浇上了冷水只有干笑。
一会儿有招待宴会没办法。
我说呢从来没见你这么人五人六的。来采访?
恩。你也是?
嘿一个战壕的战友呗。她咧着嘴坏笑。
我尽量显得漫不经心地问:现在在哪高就呢?
反正还没脱离咱光辉的新闻组织——我到啦先撤!
她在十一层走出电梯电梯门合拢之前给我留下一个卷毛狮子头的背影晃晃荡荡着走路。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本来还抱怨一个小小的龙虾节也要举办这么隆重的开幕式但现在我对这长须的浮游生物充满了好感。
回房间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总台打电话询问薛冰的房号。
然后我点起了一支烟。用力地吸。吸烟可以让我头脑清醒些让我好好地想想今天下午我见到的这个卷头女人她究竟是不是三年前的那个薛冰。
我现三年前的薛冰是什么样儿在我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
也许是因为长久以来我都在很努力地把她忘记。我最擅长的就是从来不去想让自己难受的事自我保护工作做得一流。
如果不是重新遇到。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记起她不会记起和她有关的任何事情。但是他乡遇故知。这故知是曾经从上到下从表及里都知道的那个“知”。
有一种似乎很温柔又似乎很伤感的情绪缓缓地击中了我。让那个招待宴会见鬼去好了。我冲动之下拨通了薛冰房间的电话。
我们在一个露天的小摊子上喝了整整一捆啤酒。薛冰那端的塑料桌布上留下一大堆红艳艳的龙虾壳。偶尔她会吮一下油腻的手指。这动作别的女人做起来也许会是诱惑但我看她只觉得傻。
老板再上一斤。她口齿不清地说。
我就奇了怪了。我把最后一个空酒瓶一推抽着烟看她。光见你饭量涨也没见你多半两肉。
精忠报国呗。她答得爽快。我不是把浑身的脂肪都贡献给了辉煌的事业吗?
又反问我。你呢?光见你酒量涨也没见腰围涨哪。还是这一掐就断的小蛮腰啊——啧啧……
就你风格高就不许我敬业爱岗?
她嘿嘿一乐嘴角又向左挑起来。
我知道。你是把浑身的脂肪贡献给了我们可爱的广大的妇女同志们。也算精——终——报国对吧。她把“精”和“终”字咬得特别重。
我故作严肃。身为一个新闻工作者严禁歪解成语!
她瞅着我乐了。成羽。你板着脸的样子还是很帅的。对保持住千万别笑千万别——好就这模样拍下来能拿人民日报登头条大标题就是《文字纯洁性不容污染——记誓死捍卫文字尊严的男人周成羽》……
三年没见。这厮的油腔滑调可过国家六级。我决定再灌她两瓶啤酒。
我没想到的是在她喝酒喝到似乎随时都能滑到桌子底下的时候还能两只眼睛灼灼地盯着我并保持着很清醒的语气要求我。成羽这城市靠着长江咱们去看长江吧。
薛冰拖着醉醺醺的身子带我横穿了五条马路翻了两回栏杆终于来到了滚滚的长江边。并且诗兴大即兴赋诗一:
长江啊你真长!
长江啊你真宽!
她得意洋洋地听我评价。我吹捧道阁下能顺口吟出这等气势恢弘、大气磅礴、内力浑厚、浑金璞玉般的惊世诗作简直是人间奇迹啊——莫非是龙虾和啤酒逼出的灵感?
她歪着嘴笑起来:阁下一出口果然还是莲花朵朵开。
又以无比深情的眼神凝视我好一会儿。我被她盯得浑身毛。然后这厮凄凉地长叹一声:娘的。俺当年就是栽到你这张贫嘴下的啊——而且这恶俗的审美观一直延续到如今——只要我人生旅途上出现某个贫嘴段数与你接近的男人我眼睛里就蹭蹭直冒红心啊……
我懒得理她。她已堪称青出于蓝。
就这样我们沿长江走了很远。我怀疑她穿着细细高跟鞋的脚丫子能否经得住这样的考验。但她虽然一直打着晃却晃的很稳。
终于她拉着我在江边的台阶上坐下来。抱着膝埋下头。
听。成羽。
听。
听江水是怎样亲吻江岸的。恒久的绵长的。温柔的也痴狂的。成羽你听。这样天长地久的厮守和呢喃。
我轻蔑过的她的文艺腔。我又听到了。
三年前的薛冰又回来了。
我倾听。听水波的流动。也听薛冰的呢喃。某个瞬间我有一种错觉我竟以为这三年的时光都消失了。而我身边还是三年前的薛冰。我仿佛又看到了她。曾经丧失的记忆如沉船又在原地被打捞起。
清晰。真切。
原来我从未忘记。我只是试图将那些回忆密封。但所罗门王的瓶子总有一天会被打开。
我记起似乎很久以前的某个九月报社的林荫道上迎面碰到蓝格子棉衬衣和白牛仔裤的女孩背着大大的摄影包阳光从叶缝间漏到她年轻的脸上一个又一个跳跃的小光斑。我记起她兴冲冲地把第一篇采访稿拿给我看被我横削竖砍了三分之二并不客气地告诉她可以考虑转行八卦杂志她咬住嘴唇看着我沉默眼睛里逐渐有水雾氤氲。我记起有次我和她完成采访任务回报社她把刚买的冰淇淋递给路边跌倒哭泣的小男孩年轻的妈妈让孩子谢谢阿姨她郁闷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周成羽看看我仔细地看看我难道我已经脱离“姐姐”的队伍了吗?
然后我看她了仔细地看她了。然后正午的阳光下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我鬼使神差地亲了她的脸。[超多好看小说]再然后我亲了她的嘴唇。
我是情场的老手了。她知道。报社里每个人都知道。但是那一刻她闭上了眼睛。在身体短时间的僵硬后她贴过来抱住了我。
我记起她狭小的出租屋里浅绿格子的窗帘和明黄的坐垫。电脑音箱里传出音乐是流水声和风铃声被我粗暴地按掉。跟女人做爱的时候我不喜欢听到除她呻吟之外的任何声音。
如果再认真地回忆我应该还能记起她的香水味道淡淡的甜蜜的气息。应该还能记起她刚洗过澡时湿漉漉的头垂在我肩膀上的感觉。能记起她穿着红底白点的睡衣裤俯在我身上的样子像只乖巧的七星瓢虫——这是她的比喻。
你爱我什么?
你的眉毛。她的手指轻轻地划过我眉毛。左边的右边的。
还有呢?
你的胡子。她认真地看着我手心轻轻地蹭过我的下巴。
没了?我点起一支烟。
她夺过烟亲了我一下。然后把烟塞进我嘴里笑了。肉麻兮兮地说成羽我爱看你抽烟的样子。
我用另一只手臂搂住她。她爱我的理由弱智加白痴。我知道很多女人都这么傻。
她是否能够知道我不爱她。
那个时候我无非想往自己的猎艳史上信笔再增加光辉一句。
这个夜里在酒店老电影再次上演。
我亲她也许是酒劲也许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理应勃的欲望。试探从眉心向下一寸一寸。她不迎合也不拒绝我松开她时却迎上一双略带嘲弄的眼睛。
呸。流氓。她凑我耳边低声地、然而恶狠狠地说。
我就是流氓。我用同样恶狠狠的语气回应扯她衣扣。
她开始挣扎她的挣扎在我眼中不过是螳臂当车——或者她本意就是欲拒还迎把纠缠厮扯当成这场进行曲的序。
只是她反抗的未免稍嫌激烈这序曲的时间也太长。我终于觉得意兴阑珊。不过一个女人又非新鲜身体穿上衣服同她恢复正常邦交算了。
——我已经打算从流氓变成君子。但当我放开她进了洗手间想要用凉水浇浇自己欲火的时候她却忽然冲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把头贴在我的背上。
我一把把她拽到前面按倒在洗手台上从身后粗暴地进入了她。是的这是我熟悉的身体。她的颤抖她的呻吟她的推拒、缠绕、和迎接……我都熟悉。这身体类似某种我熟悉的乐器每个键被轻轻碰到我都能知道会出什么声音。
对面的大镜子里看到匐我身下的她的身子她的脸。一似快乐一似痛苦。
将要爆炸的瞬间里我的手臂箍紧了她。
镜子里的男人和女人就这么紧紧地抱着像一对货真价实的情侣。我看着她镜子里的她。这叫薛冰的女人。她被我揉得乱糟糟的卷头她眼角已经生出的细细纹路。她瘦削的身体还有她上衣扣松脱后嶙峋的锁骨下跳出的一块碧绿的挂件。
我盯着那块碧绿看了好一会儿握在了手里。下巴轻轻搁在她浓密的卷头上。忽然觉得时间就这么停住也很好——我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春水初融般温柔的感觉。
——这挂件她居然还戴着。
莹透的碧绿的其实并非翡翠不过是普通的石头。
那是我唯一一回陪她逛街。她在街角小店里现了这个泪滴形状的挂件说喜欢。标价十六元被她砍到十块。
你付钱。她半撒娇半命令。
凭什么?我故意问。我是你哥哥啊还是你叔叔?
那时她根本没有现在的铁嘴钢牙我耍贫她就只知道扭我胳膊不轻不重地扭眼睛是铺天盖地的爱意。笑容无比天真。
这十块钱买下的一滴泪她依然戴着。
而她忽然放声笑起来。笑得莫名又张狂。一边笑她一边转过身摸我的脸。
笑什么?我看着她。
她还是笑眉里眼里都是笑嘴巴自动朝左歪邪里邪气的笑。
你没用成羽。你真是没用。见过谁像你这样一块口香糖嚼两次一次性筷子用两回?
你——我张了几张嘴终又哑口。这厮浑然不顾两分钟前还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刚从她身上大汗淋漓地撤下来她就能够把自己迅调整到备战状态。
修为堪称已臻化境。
她慢条斯理地穿衣服。甜蜜的笑容就像画在脸上:你放心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就是孤男寡女烈火干柴互相利用彼此满足一下生理需要吗?我不会要你负责的——身为一颗被光荣地使用两次的口香糖粘人领子啊袖子啊之类的蠢事我是不会再做啦——做口香糖也要做到最高境界……
很好。我索性也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聪明女人。
她还是笑。仰头看我温柔地看我:聪明男人现在你的任务完成了。技术不错我就属于受虐型的。
然后她更加温柔地说流氓滚吧。
我只好再一次把她按倒在床上。她的手臂缠绕过来飞快地搂紧了我的脖子。
亲爱的再过三天我们的采访任务就都该结束了吧。
两天半。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躺在我的腿上太阳下眯着眼睛。
周大记者你这回的工作态度可不怎么端正啊写不出iso质量标准通过的稿子看你回报社怎么交差?
我唏嘘。还不是被你这妖精缠的?我没精尽人亡就很对得起报社了否则他们就得给我算工伤追认烈士还得赔钱。
她咧着嘴笑。还有两天半呢。指不准到时候我就能千里送遗体顺便参加一次庄严的追悼会。
挽联上打算给我写点啥?先说来听听。
风风雨雨为女人终身奋斗山山水水留足迹韵事长存——再题上俺的大名二次口香糖周门薛氏泣血敬挽。够深情不?
操。这么短时间里就整出这么恶毒的句子她还真是天赋异秉。
我把她翻身按倒使劲揍了那么一二三四五下。她还是笑。似乎没什么能让她不笑。
我就属于受虐型的。她说。我听得头皮麻。这话已经不知道她是第几回说了。
没过一会儿她又叫我。
成羽。
恩?
跟你说个事儿。
恩。
有段时间我身体不舒服就去医院查了下。还真查出毛病来了。你猜我中了多大彩?
怀上了?
比那幸运——是雌性生物都有这荣幸!我哪能落这俗套?话说我拿了检查结果就兴奋地想娘的我以后天天啥都不干了每到夜深人静就往某个僻静处一站送货上门给那些色狼们也算挥余热为民除害。
这话比较复杂我瞅着她得意洋洋的模样一时没能领悟:少给我绕圈子!非拐着弯说话折磨我是不?
她坐直身子抱着我亲了一下。我不是怕我说的太直白你没个心理准备吗?
受得了赶紧说。
她挑起眉毛嘴又歪了起来一个嘲弄的笑。
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这医学名词听过没?
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跟我对视亮晶晶的眼睛含满笑意她越是笑我越是看不清她。看不清真假。
她不是三年前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自内心的薛冰了。她不是三年前喜怒哀乐爱恨憎欲都写在脸上的薛冰了。她雷打不动微笑的青铜面具带在脸上浑然一体天衣无缝。我看不清她。
我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你怕了。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收起了笑容冰冷冷地断定。周成羽你终于害怕了。
怕?我捏住她的脸笑了。薛冰咱俩生同寝死同穴咋样?我牵着你小手到孟婆那里要碗汤你一口我一口就当咱喝交杯酒了。
她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确诊的是我。你尽管把心放宽三五次性接触就传染给你的几率还是很小的……
操。我狠地说这不还有两天半吗?我努努力争取让这几率升到百分百。
薛冰嘿嘿地笑起来。作为确诊爱滋病患者以及预备爱滋病患者咱俩得好好地糟蹋这宝贵的两天半。亲爱的能不能帮我完成一些未酬的壮志啊?
在酒店房间我们用笔记本看恐怖电影。薛冰说这是未了心愿之一。
她看的是美版《见鬼》。稍有风吹草动这厮就双手捂脸。又忍不住就从指缝里偷偷地瞄一眼。
我搂着她。激烈处她竟会如同自己见鬼一般猛地打个哆嗦。什么胆儿。难为她在我面前装了这几天的铜墙铁壁。
我们喝酒。再醉醺醺地去ktv唱歌。她脱掉鞋子蹲在沙上霸着麦从头唱到尾。这女人五音不全但勇气绝对可嘉。只有她不会唱的歌没有她不敢唱的歌。只有她唱跑的调没有她不敢高的调。浩气冲天荡气回肠一代麦霸风范。宗主地位难能动摇。
后来无论什么音乐她都只唱一歌。
两个小娃娃呀
正在打电话呀
喂喂你在哪里呀
哎哎我在幼儿园……
我看着她。这最潦草的姿势蹲在沙上唱得无限投入的女人。三年前的某个夜晚我喝多了睡不着打了她的电话。她说成羽我唱歌给你听吧于是她就是一遍遍唱这歌哄我入睡。这是她唯一唱了不跑调的歌……
忽觉眼中微湿。
深夜里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回去。走上空旷无人的街道我吻她。三年前我也是这样亲过她。正午的阳光下她猝不及防。后来她就成了一个爱我的女人成了我拥有过的女人之一。
深夜里我们又去看了长江。呜咽的江水边我们做爱。
说你爱我。
我爱你。
说你爱薛冰。
周成羽爱薛冰。
江水呜咽。江水呼啸。江水亲吻江岸恒久的绵长的。温柔的也痴狂的。
这个瞬间周成羽爱薛冰。
三年前我从没说过我爱她。我从没和她单独在ktv。我从来也没有陪她看过她最喜欢的恐怖电影。我忽然现几乎是一切正常男女正常的感情里所该有的片段我们都没有。
她也从未提过任何稍微显得过分的要求——虽然我现在想来这些根本都算不得过分。
她曾百依百顺。
那时其实我很少打电话给她。我很少去她的出租屋。在报社起初她是经常挨我骂的实习生后来她是同我平分秋色的同事渐渐和我一样擅长伪装公事公办不动声色。
有一次她问我:大地的骨骼是什么?大地的血液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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